我小时候,体质弱,用母亲的话讲,是“黄子”没养好,因此,不像同龄小伙伴们那样欢蹦乱跳的。每当我头疼脑热时,母亲便自怨自叹着说:“怎么人家伢结石头踢得直滚的,我伢却老是蔫头耷颈的呢?”
还记得无精打采的我,隔三差五地伏在父亲肩头,去小镇上卫生院打针吃药的情形。父亲怕我打针哭,或哄我喝下苦药前,总会先买几个热热的肉包子或黄而脆的油匙给我吃:这是生病才有的待遇啊!
又因为我头上有个大我十一岁的哥哥,一个大我七岁的大姐,还有一个大我三岁的小姐姐,所以小时候的我,农活、家务活不需要怎么做的。小时候的我,常黏在母亲身边,看她干活,偶尔帮帮小忙,还能得到母亲真心地夸奖。
1
母亲干活的时候,嘴也没闲着,不是教我哼唱那些熟悉的童谣,便是重复那些让我们猜过多次的谜语。
至今,我还能从记忆的仓库里,搜寻出母亲教给我的那些谜语与童谣来。
“小黑狗,跟手走;走一步,咬一口。”冬日阳光照耀的屋檐下或夜晚床边油灯旁,做针线活的母亲,便会让我猜谜底为“剪刀”的谜语了。
灶下做饭或点油灯的时候,母亲便让我们猜“丢丢大,丢丢大,一间屋,装不下”的谜语,这自然是火柴了。如今生活中,火柴基本用不到了,但那时却是一日不可或缺的呢。
那时雨鞋、雨靴还不是家家都有的,雨天出门,短路程,踏上木套就行。“猫那么大,猫那么高,驮个人,闲幺幺。”这则谜语猜的便是木套这种已成了“古董”的雨具。而“小小屋,巧又巧,碰到门闩屋就倒”的谜语,则指的是那木柄木骨架的桐油布大黄伞了。此时,我仿佛看见了父亲,踏着木套撑开大黄伞,走在雨中泥地里的情景。我们小孩子穿上木套子走路,就不是“闲幺幺”,而是很费力了。
记得小时候,家里还有架纺车。晚上,母亲边摇着纺车纺棉花,边指着纱绕子上渐渐鼓起来的纱锤,让我们猜谜语了:“小白鸡,爬山冈,越爬越胖。”如今,那架纺车早作了灶间的柴火,灰飞烟灭了。
赶上年节,借邻居家石磨磨米粉时,母亲会边推转着石磨,边打谜语说:“小团山,下白雪,你歇我也歇。”而元宵节做汤圆时,便以汤圆为谜底让齐齐等在锅边的我们猜谜语:“家婆园里一窝鹅,青竹篙子赶下河。沉的沉,漂的漂,快快拿笊篱捞。”那热气腾腾配喜气盈盈的家庭气氛,如今惟余追忆矣。
母亲还说过一个谜语,堪与谜底为“花生”的那个“麻房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相媲美,是“小红碗,装白饭,埋在土里都不烂。”这个谜底:学名荸荠,我们俗称果子。春节前后上市,生熟都好吃。
母亲传给我的这些谜语,紧密贴近生活,形象生动,短小精炼而又朗朗上口,让人听一遍便过耳不忘,确是老百姓口口相传的上乘之作。
父亲有时也凑兴,让我们猜过几个谜语。一个让我们一听便笑得合不拢嘴的“一头窠猪十八个奶,泥里拖,水里摆”,这个谜底,是父亲惯用的农具——耙。一个不说谜底,我们根本猜不出的“头是金刚,尾是铁枪;打通田埂,干死黄秧”,这个谜底是在秧田里打洞的黄鳝。
还有一个比较复杂的谜语:“小古树,木桩高,开花结果赛关刀。经砂轮,过铁海;成了型,就能买。”谜底是豆腐。父亲引导我们猜时说:前三句是一种豆类,我们说出所知道的豆名,“对,是黄豆,是制作豆腐的原材料。”父亲接着说,“中间两句是指将豆子磨成浆,再在大铁锅里煮。之后点上石膏,在豆腐箱里压成豆腐,便可以买卖了。”现在想来,把黄豆比作木桩高的小古树,其豆荚像关公的青龙偃月刀,也太形象了,此谜语恐怕是喝过不少墨水的文人创作的吧?
小时候猜谜语,给平常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些许色彩些许欢乐。开始猜一个新谜语时,大家乱猜一气,兴趣盎然,把所有能想到的都说往出说。而一旦知道了谜底,下次再猜,便觉无趣了——但可以得意地打给别人去猜。
2
相比于猜谜语,母亲教我哼唱童谣就有趣多了。
“挺哥格,扶伢站啰,一碗锅巴两碗饭啰。”——今天还能听到这熟悉的童谣,不胜亲切。这也是母亲教给我的最初的童谣了。想必,在我刚学走路时,母亲也是这样:一边张着双臂在前面逗我,一边笑吟吟地反复哼唱着这“挺哥格”吧?
还有“扳罾,扳罾,扳个鲤鱼十八斤。大鱼吃,小鱼卖,留个小虾子烤苋菜”的童谣,让我想到这样的情景:年幼的我,幸福地骑在母亲双膝上,小手抓握着母亲的双手,一抻一拉,前倾后仰地配合着母亲哼唱的旋律,咯咯地笑个不停。
“公鸡叫,母鸡叫,各人寻到各人要。”那是谁丢东西了,大家都去找,边找边唱,让寻找东西有了点儿刺激的味道。有时母亲先找到了,故意唱着,不给失主,让失主着急一番。
小时候易尿床。大冬天的,尿湿了棉被,第二天一早便得抱出去晒,大家便会齐唱起童谣来嘲笑尿床者:“来尿鬼,点点长,驮床絮被见阎王。阎王问他到哪去,他说他找日头晒破絮。”唱完大家都哈哈大笑。尿床的我有时也被这童谣唱得又羞又好笑,对总尿床的我,母亲呢,只是晒被子时埋怨几句而已。
每当吃鸡鸭时,耳旁便会飘过那首充满生活气息的童谣来:“小麻鸡,上草堆。爹爹打,奶奶唏:快快烧水挦毛鸡!爹爹七育(吃肉),奶奶啃骨;儿子喝汤,媳妇哄(闻)香。小姑小姑你白(别)哼,锅里还有一个小鸡肫,你跟大嫂两个分。大嫂不要,小姑欢喜一跳。”前些年当我叫耳背的母亲把这首童谣唱给女儿听时,女儿听了也是乐不可支的。
同样充满生活气息的,还有这首:“小老奶奶俏哥哥,又纺条子又烧锅。锅又滚子,伢又醒子;又要炒菜又要上杩桶子,一脚踩着小鸡颈子。”忙碌而又忙乱的生活,让人忍俊不禁。其实那些年,母亲的日常不也是如此么?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那个《扯谎歌》,也太能扯了吧?你听:“爷十三,娘十四;哥哥十五,我十六。娘养哥哥我煮粥。我驮母舅送外婆,我在山上捡田螺。我去看见牛生蛋,转来看见马趴窝。”每唱一遍,母亲便要笑一回,还特意解释最后一句说:“马是站着睡觉的,从来不会趴窝。”
我最喜欢的是那种接龙一般的连环歌,母亲和我,每人一句,甚是好玩。还可以和小伙伴们玩游戏时用上:“翻锅盖,炒芽菜;芽菜酸,炒萝卜;萝卜辣,炒野鸭;野鸭唏,炒公鸡;公鸡叫,炒六谷苞;六谷苞香,炒蹲缸;蹲缸臭,炒大路;大路长,炒干粮……”如此循环编下去,可以消磨许多时光。
还有像那个“萤火虫,漫天飞”也是,小时的我们会乐此不疲。
还有许多许多熟悉的旋律,有些已记不全了。时光不能逆转,今年新春,母亲遽然辞我而去,我还能到哪里去重温母亲传给我的那些谜语与童谣呢?!
3
父亲离开我们更早,已然二十五年了。他那高亢而深情的秧歌,却永存我的记忆里。
父亲从还没有牛那么高时,便学会了犁田打耙,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是个种田的行家里手。父亲不仅各样农活干得漂亮,唱起秧歌来也是无人能比。
无论是在生产队时,还是分田到户后,每当田畈里秧苗返青时节,需施几次肥、耘几趟草,而秧歌也就成天在田野间回荡着。我忘不了这样的情景:在晴空下或细雨里,头戴草帽或斗笠的父亲,手握五齿耙,在秧田里一趟趟来来回回地边耘草,边唱起秧歌。
开始低低地像在酝酿情感,似乎在倾诉着什么,渐渐地声音扬起、拖长,越起越高、越拖越长,虽不能说是响遏行云,却也十足地婉转嘹亮、高亢激昂。带动旁边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也跟着唱和起来。
一时间,田野里,秧歌四起,此起彼伏。到后来,只有一两个高音在追逐着,大有斗歌的意味。父亲天生一副好嗓子,唱得正起劲之时,更是扯开了嗓子,放声高歌。歌声在青青秧尖上震颤,逐着和风,载着人的情思,飘荡向悠远的蓝天白云里去……
父亲不仅有副好嗓子,有着好强的性格,还有超强的记忆力。各种秧歌一唱便会,他会唱的秧歌很多,可惜我那时小,不知道父亲唱的秧歌都是什么内容。
父亲最常唱的估计是首情歌,从哥哥姐姐们口中得来的零星几句唱词“一阵晴来一阵阴”、“送郎一条汗手巾”、“一买一包绒花线,二买二包绣花针……五买五尺毛蓝布”,我查阅了《县志》,果然就是情歌《绣荷包》。
尽管我查到了完整的歌词,又有什么用呢?那个唱着高亢秧歌的父亲,二十五年前,便永远停止了他深情地歌唱。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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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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