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花花
清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七十五岁的钱牧斋自常熟来到南京,下榻于秦淮水亭,与两名僧人兼故交有雨花台之游。
这两名僧人,一为方密之,出家名无可;一为钱澄之,号饮光,而钱牧斋误为“幻光”。
钱牧斋《和普照寺纯水僧房壁间诗韵,邀无可、幻光二道人同作》云:
古殿灰沉朔吹浓,江梅寂历对金容。
寒侵牛目冰间雪,老作龙鳞烧后松。
夜永一灯朝露寝,更残独鬼哭霜钟。
可怜漫壁横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
据陈寅恪先生考证,钱牧斋此行,是为了呼应厦门郑成功水师即将实施的北伐计划,“而方、钱二人皆明室遗臣托迹方外者,此时俱在金陵,颇疑与郑延平率舟师攻南都之计划不能无关。”(《柳如是别传》)
普照寺在南京聚宝门(今中华门)外,其时,方密之在高座寺闭关,钱澄之则挂单于长干寺,与普照寺密迩相连。三人同游,未必就有什么“政治阴谋”。毕竟,方密之隐身禅林,与明朝遗民书信往还、广通声气,却未必有复明举事的实际举动。
方、钱二人此前皆共事于南明永历帝小朝廷,钱澄之小方密之一岁,有诗集多种,记叙自己在两广的行迹,诗中兼作小注纪事,可视为真实的历史。
永历二年(公元1648年)冬十月,钱澄之辗转至肇庆府行在。不久,他就接获方密之的书信,喜而赋歌(《得方密之信见寄》)。此时,方密之目睹小朝廷黑暗腐败的现实,已生退隐之意,从钱氏诗中“闻道征车求旧切,漫藏名姓更垂纶”之句可以想见。
两年后,清兵度韶关南下,小朝廷仓皇移跸梧州。钱澄之于是年中秋乞假,往桂林晤方密之。其时,方密之四十初度,娶桐城某女为姬妾。钱澄之《曼公娶妾得同乡女戏赠》云:
谁意桐溪女,系绳来百蛮。
绸缪会土语,漂泊有烟鬟。
薄命江湖上,新妆吴楚间。
蛾眉不知妒,应喜见家山。
从钱澄之的注释中可以看出,当时清兵已至湘桂边界,方密之移家舟中,以备不测。而他经济上亦甚潦倒,要靠卖画举炊了。
果然,三个月后,清兵攻陷桂林,广西全境大乱。永历帝弃梧州,奔南宁。
钱澄之亦与方密之失散。
方密之先是躲藏在友人家中,后为清军主帅马蛟麟搜出。这时,他已经自行剃度。马蛟麟威逼他投降,一边放着常人所穿的袍帽,一边搁了一把尖刀,意思很明显:不投降,就请你吃上一刀。方密之面色不变。马蛟麟叹口气,只得作罢。
明军乱兵蔽江而下,将钱澄之身上的钱物一抢而空,连床薄被子也给搜走了。他历经苦难,于次年(公元1651年)正月始至梧州,得知方密之已经出家,亦被马蛟麟挟至此处,相见之下,不胜唏嘘。
在梧州期间,方、钱二人缺衣少穿,共覆一件牛衣,抵足而眠。方密之学习僧侣颂佛之声,钱澄之苦中作乐,写诗取笑他是“剧场中老僧腔”,有“老僧本色是优伶”句。
出家,其实也是一种生存之道。
钱澄之于是年冬天回到故里。方密之亦自梧州北返,正式受戒于南京天界寺。
此后数年,方密之往来于皖江、白门之间,或与钱澄之诸旧友一晤。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方密之被逮,于途中投水自杀。享寿六十岁。
在此后的岁月里,钱澄之时常想起这位老友。
他为方密之写的最后一首诗为《乙卯春将入中州过浮山哭无公墓》,时为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三藩之乱”正酣,而方密之墓木已拱。
“时事正棼身遽死,九原可用更逃名”——
老朋友,这世界太混乱,你幸亏已经死去,就不用再改易姓名,逃避灾难了!
十八年后,钱澄之亦赴地下,与老友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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