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曙辉
渗透传统伦理道德的古桐城,一向规规矩矩,安谧宁静;然而,1924年9月13日这天,随着龙眠山一场萧萧秋雨,骤然出现死水洪波,霎时倾城一片纷扰。
这是由一起公开审理的离婚案引起的风波。在现代人眼里,生活中出现的离婚事件比比皆是。可是,远溯70年前程朱理学之邦的桐城,却是前无古人的罕事;而且它又发生在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身上,这就更引起了轰动效应。
封建伦理的叛逆
离婚原诉叫方东美——是桐城派鼻祖方苞的嫡系后裔,1964年在夏威夷东西方哲学会议上曾被誉为“一代大哲”的才子。不过,当年他仅27岁,刚从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归国。金秋八月,方东美踏上故乡土地,为他洗尘接风的,是当局教育界及全城乡绅亲友,隆重的庆贺会,一连热闹了三天。其原因不光方东美留学归来,学业大成;而且那时他与朱光潜、方仲斐三人被地方评定为“国学大师”,国民党中央教育部和安徽教育厅的喜报与证书,恰在此时送到。真可谓双喜临门,光泽乡里。
岂料,意外的事件发生了!颂扬赞美声犹萦回在耳,方东美竟提出与原配妻子盛氏离婚,且写成诉状递到法院。这是当地法院受理的首例离婚案。消息不胫而走,震惊了全城那时解除婚约的事并不少见,男人弃妻如弃敝帚,只须在女人身上找出一点藉口,一纸休书便私下了断,谁也不愿把自己隐私公诸于世自找不体面。方东美这种惊世骇俗的做法令人困惑,一时间沸沸扬扬,非议四起。最为恼火的是方氏家族的长辈们,他们轮番登门劝说、开导、谴责,要方东美珍惜方世宗祖的声誉,绝对不容传统规范被他破坏;就连方东美的二哥,当年桐城中学校长方义怀,对其弟也颇为不满,认为他洋墨水喝多了,头脑发昏一腔热情为方东美开庆祝会的桐城县长吴佑三,尤为感到失望与愤怒。这是个清末举子一向奉理学为神明,大力提倡克己复“理”。他对方东美指责说:“当了洋博士,便要数典忘宗吗?难道你忘了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
于是,这位荣归故里的哲学博士和国学大师变得处境孤立,众叛亲离,人们对他由笑脸相迎,到侧目怒视。只有二嫂疏毅芝还能站在他一边。这是位热肠义胆的新女性,她力排众议,奔走呼喊,对亲友说:“三弟婚姻不幸,被父母包办,强拉到一起,为什么就不能解脱出来?我们方家这辈人,数他最有才华,不能为了小节,害了他的前程!”然而,疏毅芝的工作,却改变不了大家对这一事件所持的立场与态度。
对来自家庭、社会的诸多压力,方东美虽然感到痛苦,但并不退缩,决心在荆棘中踏条路,义无反顾地挣脱封建包办婚姻锁链。所以他坚持提请法院公开审理他的离婚案!
公堂上风波迭起
开庭那天,全城几乎万人空巷。县长吴佑三,早在三天前就亲拟榜文,不怀好意地命人张贴在城墙四门和孔庙的招壁上,晓喻百姓都来旁听这起离婚案的审判。因为人来得多狭小的法庭容纳不下了,吴佑三命在县衙门前广场审理。人群熙熙攘攘,一片哗然。原告方东美及其委托人疏毅芝刚一露面,便遭到冷言恶语的攻击;有人从脚边抓起烂泥、有人从怀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臭鸡蛋朝他们扔过去。几名法警好不容易才把秩序安定下来。接着是一场唇枪舌剑的斗争。亲眼目睹这一场面的,尚有健在者,他们仍能清晰忆起当时的辩论情况——
方东美:“县长先生,我提请你注意:这是法庭而不是放牛场。发生在眼前的事,岂只侮辱我个人的人格,也在侮辱法律的尊严,损害当局的声望。”
吴佑三:“众怒难犯,民意难违。方博士和二少奶奶,应该体谅民众心情。”
方东美:“请问,我犯了哪家王法?违背了谁的意愿?夫妻不合。没有共同生活的感情
基础,根据国民政府制定的《民法》规定。允许提出离婚。我的行为完全符合法律程序。”
吴佑三:“但是,不合情理。周公制礼,沿袭了几千年,还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疏毅芝:“吴县长真不愧是孔孟贤徒,可惜就在这理学之邦的县城,多少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尽在干着男盗女娼的勾当,他们弃妻抛子,娶下三房四妾,根本不把我们妇女当人看待,县长大人怎么不去管一管?而我的三弟方东美,苦于婚姻由父母包办,姑婊亲结成夫妻,他们又学识悬殊,志趣迥异。感情早已破裂,所以才按照法律程序提出离婚。行为光明磊落,却被视作异端,岂不是黑白颠倒吗!”
吴佑三:“二少奶奶堪称新女性,仗义执言,切中时弊。吴某对民风确有失察之处,致使一些琴瑟失谐。前车之鉴,容我从这离经叛道的离婚案做起,定对社会秩序严加整肃,庶几克已复礼,振兴古风。”
被诉人盛氏,中途离开了会场。正当辩论处于激烈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盛氏爬上东门外钓鱼台山顶,声称要是判决她和方东美离婚,便跳崖寻死。会场一下子乱了起来,唾沫和叫骂,几乎淹没了方东美和疏毅芝。吴佑三要的就是这样效果。审判就此不了了之方东美原想为乡梓少男少妇树一楷模,撞开封建礼教、宗法观念、陈腐理学的铜墙铁壁,从而以自己行动号召青年改变生存环境,寻求真正的爱情、幸福的人生。岂料,自己却召来众叛亲离,碰得头破血流。
方东美深感悲哀和痛苦,第三天就愤然离开了这座古城,踏上北去的旅途。
愤然出走抱憾终生
方东美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走竟再没有机会回到故乡杨树湾,给他留下终身憾恨!
他踟躅在武汉街头,邂遇了同乡朱光潜,便留在那里,受聘于武昌高师执教。抗日战争爆发后,去四川乐山东南大学担任中国及西方哲学史的教授。1947年被国民党当局胁迫到台湾,在台湾大学任教授,仍教他的哲学。他曾多次应邀访美,并先后受聘南达柯州立大学、密苏里大学、俄亥奥伯林学院任访问教授。方东美一生勤勉治学,著作等身。他的《哲学三慧》、《生生之德》、《科学哲学与人生》以及费时10年用英文写的《中国哲学精神及其发展》等著作,一直被认为是中国哲学经典,颇受西方学术界重视。
也许与那次离婚风波有关吧,在他的哲学著作里,到处透着对人的行为失调、理性失落的批判;对于那次造成心灵的创痛总是耿耿于怀。他悔恨年轻气盛,走出家门再没有回到故乡,常常隔海相望,魂牵梦绕。在台大时,他与皖藉学者台静农最要好,常常与他谈起那段往事,感慨万端。晚年他集了一本《坚白精诗集》,其中不少诗篇就是反映这种心情的
1977年10月,方东美患病逝世,享年78岁。尚在弥留之际,他嘱咐家人,将他的骨灰沉入靠大陆一侧的海湾,让海浪送他回归大陆。
翌年,金门岛修建起一座“东美纪念亭”,由蒋经国题书。根据方东美生前意愿,纪念亭面向大陆彼岸,与故乡遥遥相望。
《志苑》1998年第1期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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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双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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