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6日凌晨,一代美学宗匠朱光潜老师告别了他的事业,与世长辞了,而我得到这个噩耗已是下午了。
那天上午,我正在朱先生的老友李可染大师处,李老向我询及朱老的近况,我说:“看起来比去年秋天好多了,由人搀扶着可以走动,头脑也比前些时候清楚多了……”
我这样讲是有理由的,我是以欣慰的口吻讲这一番话的,因为1月20日我去拜望朱老,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那天他正在伏案练字,朱师母告诉我说,医生嘱咐朱老的手要经常活动,最好每天坚持写一些字,这对他的脑和手的恢复都会有好处。朱老那天是用钢笔在一页页的横格纸上抄写“古诗文钢笔习字帖”。望着朱老清癯的面庞、佝偻的身躯、爆满青筋的双手,我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想起朱老在美学园地辛勤耕耘的种种感人情景,他那发自肺腑的话语,一下子在我脑海中映现出来:“只要我还在世一日,就要做一天事,春蚕到死丝方尽,但愿我吐的丝凑上旁人吐的丝,能替人间增加哪怕一丝丝的温暖,使春意更浓也好。”
那天我感觉朱老的心境不错,就请求他在我的纪念册上写几个字留念,他抄录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
朱师母告诉我,前几天接到胡愈之先生逝世的消息时,朱老很悲痛,花了大半天力气才写出了两句挽联。师母拿出朱老的手迹给我看,那是:“以刻苦耐劳做了一世穷苦青年的榜样,以端方正直做了一代政治家的楷模”。
师母还告诉我:“前几天陪他在校园里散步,几个学生同他打招呼,问‘您是朱老吧’!他说:‘是。’学生又说:‘您的文章写得真好,我们都喜欢看。’他说:‘你们以后会比我写得更好!’”
朱老的书桌上放着许多信件,他自1984年夏患脑血栓后读书写字都很困难,早已不在公共场合露面了。但是他每天仍收到许多来稿来信,他只好让朱师母一一代为作答。
万没料到,这一面竟成永别。
3月7日下午我到北大燕南园,见到了朱师母及朱老的女儿世嘉、世乐姐妹及朱老的大女婿姚秀琛。世乐姐说:“1984年的一天,父亲由我陪着去看未名湖,从湖边的蔡元培铜像谈到自己的后事,说他自己生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死后也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丧事一定从简,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以后也不搞纪念活动,叮嘱我一定要遵照他的意见,千万不要忘记。后来他又讲过死后遗体可捐献给医院解剖。”世乐姐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父亲生前一直喜欢穿普普通通的蓝布衣裤,去世后我们也给他换上一套蓝布衣裤。他生前不仅把自己看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要求我们子女做一个普通的人。他说,你们要自立,不要有依赖思想。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有残疾,就是这样,父亲也要求我不要特殊,说普通人家孩子能做的,你一定要做到,并且要比别人做得好。我上学时离家很近,父亲不让我回家住,叫我住学校,过集体生活。这几年他身体不好,由于他是全国政协常委,有关方面给他发了乘车证,但他很少用小车,家属子女一次也不让坐,我母亲每次进城看病或为父亲取药都是乘公共汽车。”听到这里,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世乐姐激动地说,昨天中午邓大姐(邓颖超)特意让赵炜同志来家中慰问,并说邓大姐也是刚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对父亲主张不开追悼会、不搞向遗体告别的仪式的精神表示钦佩。“父亲生前最敬重周总理和邓大姐,最愿意听他们的话。”
世乐姐说:“去年从医院出来,医生说父亲的身体状况还不错,护理得好,活上三四年没问题。父亲知道了就说,我还想多做点工作,我对我自己写的书不满意,还要修改。最后的日子里,他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惦记他那部耗尽心血的《新科学》出版,一个是想再去看看叶老(圣陶)和沈老(从文)。今年是他90岁(虚岁)生日,家里人都说到时候好好庆祝一番,他也很高兴,但谁想到……”
走在燕南园的小径上,脚下松软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过不了几天,这里的一丛丛青草将破土而出,娇艳的野花也会展蕊怒放……迎着明媚的春光,我取出我的纪念册,注视着朱老那颤抖但强劲的笔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代美学大师不会离开我们,就像那泥土和芳草!
虽然朱老走了,但曾经发生的事却历历在目。
北京大学未名湖畔的燕南园正值春色满园的时节,绿树成荫,翠竹摇曳,桃李芬芳。
在那座熟悉的灰色小楼里我看望了我的老师朱光潜先生,他正在伏案写作,桌上堆满了纸张和书籍。85岁的朱老见到我十分高兴,站起来和我握手。时间过得真快,我上次看望他还是北风呼啸的季节,如今已是春风扑面的天气了。
他对我说,他翻译意大利美学家维柯50万字的《新科学》,初译早已完成,他又校改订正了一遍,也差不多完了,现在正找人抄写誊清,“抄来的稿子还得看,因抄的人不懂外文,有的地方有错,还要改”。他告诉我,另外他还译了维柯的一个小传,准备附在《新科学》的书后。他说:“《新科学》十分难译,我对照了几种文本译,有的特别难的段落初译时只粗略译过去,到校改时又下气力重译。”说到这儿,他把一叠厚厚的译稿拿给我看,上面写着几行字:“维柯的《新科学》简介”。朱老对我说:“这是我开始写的一篇论文,估计得一万字左右。”
我问他今年后半年的安排,他告诉我,夏日里全国文联将组织他去庐山疗养,回来后要去北戴河参加一个关于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讨论会,年内还要出席全国文联会议、全国政协会议。明年春天他可能到香港去访问和讲学,因他的母校香港大学准备授予他博士学位,同时香港中文大学也邀请他去。在这期间,他还要穿插地校看上海出版社为他出版的多卷本文集的清样,编写《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有关条目,总之,如他所说“忙得很呀”!
接着他向我说起他的老友叶圣陶,前几天到这儿来看望他,同来的还有叶老的儿子叶至善和阿英的女婿吴泰昌。他深情地说:“他(指叶老)精神很好,讲话还可以,就是眼睛、耳朵不好使了。他要比我大两三岁呢!”……
为了不耽误朱老那宝贵的时间,我起身告辞。
他又伏案写作了。望着老人那微驼的瘦瘦身影,我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意。我又记起了毕业时他对我的赠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他也是以此自勉呀!
熟悉的燕南园,熟悉的66号小楼,多少年来每当我轻轻推开它的门扉的时候,总是望见我熟悉的那位面容清朗的老者。他烟斗中冒出的缕缕清烟把他笼罩在浑然空灵的氛围中,或晨曦微露,或黄昏夕阳,或小雨霏霏,或天晴日晶……湛醇的至情,灵感的闪烁,创巨痛深的记忆,形的变动,光的闪耀,影的摇曳,声的断续……在我的记忆中,一切一切都与这老者、这小楼联成一片。
今天当我再一次推开它的门扉的时候,我闭上双眼,心中默默祷告,希望在我的眼前出现的仍是他那熟悉的笑容,传来的仍是他那浓重的安徽乡音……我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只是墙上两帧朱光潜先生的遗像,仍是那么清癯劲瘦,仍是那么深沉潇洒。
一句亲切的四川话把我带回现实:“你好久没来了!”噢,那是朱师母奚今吾先生正坐在书桌前。她更瘦了,深陷的眼窝,稀疏的头发,显得越发疲劳和衰老。桌上是厚厚的一叠信,她手中的笔还没有放下。
她告诉我,她正在为出版朱光潜先生全集的事儿给安徽教育出版社写信。我走过去,略略翻检了一下,纸上她那娟秀的笔迹一丝不苟,一条一条具体意见想得十分细致和周到,如为了出版朱先生的书信集,她希望出版社能够公开登报征集,给予一定的报酬。
很自然地我向她询问起朱光潜先生全集的出版情况,她告诉我,预计当年9月朱先生90诞辰时出版三卷作为纪念,以后就很难说了。她说:“许多老先生的文集出版情况都是这样,王力先生、冯友兰先生,他们的文集出版了几卷后,速度就放慢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齐。出版社怕赔钱,总是往后拖。”我说:“今年3月朱先生逝世一周年时,安徽不是也要出一本纪念文集吗?有什么消息吗?”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写信去问,没有结果,看样子又往后拖了。前几天吴泰昌还来问我,这本纪念文集是否已出版了,他希望带几本到香港去,他是萧军、叶君健那个作家代表团的成员。”朱师母的话语中透出一缕哀怨。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了片刻。我想用什么话语来安慰她,于是说道:“政协大会期间您托王路宾先生带给我的朱先生译的那本维柯的《新科学》我收到了。您还想着我,谢谢您。”“我当然要送你,朱先生生前每出一本书都送你的。他85岁开始翻译这本《新科学》,真是费尽了心血,他是累坏了啊!大家都说他要是不译这本书,可能还会活得更长久。他自己说他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我说他更像诸葛亮一样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惜他生前连书都没看到。”我接着说:“朱先生就是这么个人,只要他还活着,你不让他做事不行,他闲不住啊!”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她去接电话。返回来她告诉我,那是已故郑昕教授的夫人打来的。她说,郑教授的夫人真是太苦了,“郑昕死后,他们的三个孩子都有病,不久也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这些年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我们这个家庭以往大多数是顺境,我根本没想到朱先生会故去,但他去了,我很不习惯。总觉得一切都变了,很难办”。哀伤和忧愁像关不住的潮水一下子倾泻出来。
是啊,他们是几十年的老夫妻了。
1925年朱光潜先生在春晖中学和上海立达学园教书的时候,奚今吾就是他的学生。不久朱先生去英法留学,奚今吾也到巴黎大学攻读数学,有一段时间在巴黎大学,每到晚饭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图书馆门口,利用等图书馆开门的时间互道衷曲。一到图书馆开门,一个奔文科资料室,一个奔理科资料室,各自看书去了。这是多么别具一格的“约会”!
1931年朱先生转学至斯特拉斯堡大学文学院研究所,边学习德语,边继续研究美学和心理学。奚今吾也转学到这所大学,继续攻读数学,不久他们结为伉俪。朱先生34岁,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奚先生小朱先生10岁,素手纤纤,亭亭玉立。爱情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也就是在这年朱先生完成了他的名著《文艺心理学》初稿。
1933年回国后,奚今吾为了朱先生的事业而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几十年如一日教育子女,整理文稿,给朱先生以极大的支持。尤其到朱先生晚年患病后,她为朱先生做了多少事,真是说不清了。只在我的记忆中,她就不知替朱先生回了多少信,跑了多少路。朱先生故去后,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出版朱先生的纪念文集和全集,而现在这两件事都不如人意,她怎么能不哀伤呢?
中午时分,我又坐在那张熟悉的旧方桌前吃饭。记得每次吃饭朱先生都坐在我右手的位置上,现在是朱师母坐在这儿了。朱先生同我最后一次吃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是他逝世前一个半月的一天中午……
当我告辞时,朱师母把我送到院子里。嗬,楼前的空地上好一片月季花,妍然玉立,娟娟多姿,浓浓香气,蝶乱蜂喧。我发出一阵赞美之声。朱师母说,去年一方面干旱,一方面自朱先生故去后,无心管理,花开得不好。今年雨水多,又修整了一下,才有了这般规模。我细细望去,红的如霞,黄的如月,紫的如烟,白的如玉,或潇洒自如,落落大方;或明媚俏丽,楚楚有致;或清新光洁,富丽堂皇。美而不艳,鲜而不腻。我知道朱先生生前十分喜爱这些月季,于是我那虹霓一般美丽的想象,使我看到了这样一幅图画:
朱先生正坐在光彩照人的花丛中,烟斗里又冒出了缕缕清烟。他穆然而思,邈然远望,一头银发在斑驳的阳光中闪亮,他似乎看到了花木青葱,春蚕吐丝……他感到暖意醉人,清癯的面庞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编辑:刘莹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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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双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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