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抗日烈士童长荣未婚妻何佛清

　　十五岁，奉寡母之命、恩师之媒，他与大他三岁的她定下终生。那时，她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他则是一棵尚未抽枝展叶的苗。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这事太正常了。俗语曰：“女大三，抱金砖”嘛！只是，他从恩师那知道她是个勤劳、善良、美丽的姑娘，她则从姐夫口中知道他是位喝过墨水、聪明执着、志存高远的少年郎。他的恩师和她的姐夫是同一人。

　　三年了！

　　三年来，她耐心等着他慢慢长大。逢年过节，礼节性拜往，相互之间凝神一望，抿嘴一笑，彼此都读懂了心意。既无花前月下，亦无肌肤之亲，更不存在枕席之欢。

　　而他，却要远行了！为着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他离开了年迈的寡母，告别了心爱的姑娘，踏上东渡日本的人生第一站。临别时他留下话：希望常来看看我妈；三年后回来娶你！她回答：放心吧！我等你。你妈就是我妈！我会照顾好的。谁知，这一别就是死别；这一诺，就是一生！

　　此后，他坚定地跟着信仰走。日本回来，上海、河南、天津、大连、吉林，越走就离家越远；闹学潮、闹罢工、办刊物、写文章、做演讲、蹲监狱，直至带着队伍保家园。为了赶走小日寇，他以伤病之躯，纵横在林海雪原，穿梭于枪林弹雨。。。。。。“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乡”。他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使命所在。那个时代，有多少像他这样舍生忘死、忠孝难以两全的男儿啊！

　　她满怀憧憬心上人有出息后回归家门，共享天伦之乐。在他的大家族分家、寡母无人奉养时，她自嫁入门，挣钱养家，受尽千般委屈，吃尽万般辛苦，无怨无悔，支撑着家门。成了老人唯一的生活依靠和精神寄托。在长江北岸这个破败的小镇，在这个缺少男人的家里，两个女人日夜倚门盼望。从憧憬、挂念，到担心、埋怨，直至心碎失望。其中的孤寂与凄凉，辛酸与绝望谁人能知？

　　三年又三年，伊人如同黄鹤。白发娘盼儿归，盼碎了心肝；红妆守空帷，守败了容颜。老人说：孩子，你走吧！嫁人去！她说：妈，您糊涂了？我是您儿媳妇！我儿不回了。混账东西，他没那个福分！那，我就做您女儿。不行，不能为我这个老不死的耽误你，遭人骂的！老人一次又一次“撵”她走，她一次又一次求情。终于，她思考再三，离开了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到一个无人认识之处，与青灯古佛做伴，靠打斋化缘、靠倒腾点小买卖求生，一点一滴地积攒着每一张角票，每一文铜钱；还经常偷偷溜回家，在窗台上留下点什么。

　　又过了几个三年，老人思儿心切，哭瞎双眼，佝偻身子，摸索独行，如同一段枯木，随时可能倒地。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扎进家门，抱着老人，娘俩相拥而泣。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放心您。你不是我童家人，何苦呢！我是童家儿媳妇。儿媳妇？那我儿子呢？他在哪里？怎么不回来？怎么不养我的老？妈，我是您的儿，我给您养老！她将这十多年化缘和倒腾小买卖得来的收入一一交代给妈听：您放心，百年后，我热热闹闹地为您办事！老人摇着头上稀疏的白发，拍掌大呼亲儿的名字：你听见了吗！我还有儿子！还有儿子！这个儿替我养老送终呢！

　　她没有食言！几个月后，老太太油枯灯灭，带着深深地遗憾走了，全然不知她的亲儿早她十四年就已经长眠在冰天雪地深山密林之中，为信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她含悲忍泪，以孝子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将老人家送上了山。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帮忙的、慰问的、看热闹的，谁都不免肃然起敬，唏嘘感慨，啧啧赞叹一番！在与她相依为命几十年的老太太棺木下土的刹那，她嚎啕大哭一场。这一哭，如同江河决堤，闸门放水！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牵挂、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全都滔滔奔出。。。。。

　　此后，她成了茅屋的唯一主人。这时，离天亮不太远了，她听人传言：他似乎做了什么大官。什么大官不大官，她才不在乎呢！她等着。等他回来，她先要代老娘好好打他一顿，问他为什么扔下老娘几十年不闻不问；她还要代老娘好好庝他爱他，让他漂泊几十年的身心得到安抚。她考虑自己年龄大了，将来的家不能缺孩子，便抱养了姐姐的幼子，又领养了从小没娘在自己眼前长大的一个小女孩。等他回来，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呀！

　　天终于亮了。红旗、秧歌、锣鼓，令人振奋。她等待的心情更迫切了。等着等着，两年后，一张有当时省里最高领导人签字的烈士证明书最终击碎了她大半辈子的憧憬：十八年前，他在东北大地上就已经离世，与她阴阳两隔了！

　　她再一次离开凡尘，遁入空门。好在不久，政府对她妥善安排，懂事的孩子将她接回家奉养。让她了无牵挂地安度了三十多年。

　　1987年，83岁的她安然离世。临终前，她嘱咐身边的养女：将来一定代我去看看你的父亲。

　　他叫童长荣，1907年11月生，安徽枞阳县枞阳镇人。1934年3月21日，倒在东北抗日最前线。出师初捷身先死，长使后人泪满襟。他最后的身份是：东满特委书记、吉东局书记、东满抗日武装最高领导人；党史上记载他是东满游击队和东北抗联第二军的创建者；党史研究者称他是中国十四年抗战期间(1931——1945)共产党内牺牲最早、职务最高的抗日将领；中共“八。一”宣言中与方志敏等同志一道被誉为“为抗日救国捐躯的民族英雄”。

　　她叫何坤芝，一个如灵芝般轻灵美好的女子，出家后改名何佛清，1904年生，枞阳县铁铜乡人。在东北童长荣烈士陵园里，专门有一段“童长荣烈士遗属介绍”，陈列了她的照片说她“终生未嫁，奉养婆婆一生”。

　　2011年6月，他们的养女带着一双儿女到吉林省汪清县的烈士陵园，拜祭了从未谋面的父亲和外公。

　　(后记：打开中国抗战历史的画册，正面是中国男性——丈夫和儿子喋血疆场、奋勇抗争的身影，隐藏甚或隐没在背面的则是中国女性——母亲和妻子的顽强坚守。在何佛清老人逝世前两年，何家的侄女婿钱先生、一位热心的文化工作者，不失时机地采访并记录下何老人的心路历程。留下了令人唏嘘的场景。今年3月21日，是童长荣烈士牺牲80周年，以此文作为纪念！但愿这对未婚夫妻，在天堂上再续前缘。)

　　作者：盛季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