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静不下心来,只要闭上眼睛,面前就会出现一位早已不在人世的长者身影。
他的形象,与影视剧中的“济公”颇有几分相像。与“济公”不同的,只是他操着一口浓郁的枞阳东乡口音。尽管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几十年,可是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周。但这并不重要。没多久,当地人就给他取了一个热络的名字——“大老周”。

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吧,老周就流落到我们这里。先是在枞阳石矶头街后一处土墼盖茅草小屋里栖身。那是生产队弃之多年的牛屋,因里面不住牛,也就没有人去维修。几年后的一个冬天,失修的牛屋,终于招架不住那场暴风雪肆虐,夜里垮塌了。幸运的是大老周命大,连一根寒毛也没有伤着。在几位热心人的引荐下,他又蹭到了石矶头街口外另一处牛屋。
这“新居”被他和几户合伙人的一头耕牛一分为二。农忙时,辛劳了一天的老牛,在夜里不时地叹着长长的粗气,这似乎也是替隔壁老周人生的不顺而叹息着。值得欣慰的是,“邻居”那亲切而悠远“哞哞”的呼唤,或多或少也能帮老周排解掉心中的一点点郁闷与孤独。

我对大老周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应该是我成家添子后的事了。记忆中的他,有着一幅直挺挺的身子,肩上背着一只灰白色且是长长的米袋,颇有早年徽商们的几分儒雅。不同的只是左手那根齐胸高,手电筒粗细的木棍有些特别,上下透着油亮油亮的光,像是被抹过了一道浅黄色光油似的。右手食指、中指全是岁月里的一圈圈忧郁的香烟味儿。更神秘的是他头顶上长年罩着一顶早已褪了色的“马虎帽”。
记得他那些年每次来到我家,总是显得有些腼腆。站在门外第一句话总是:“大先生嘞,我又来着了喂!”或许这也是他与你的一声招呼吧。此时,妻子见了,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用米升在米缸中搲[wǎ]了满满半升米,哗哗啦啦地倒进他那长长的米袋里。然后,他双手合十,颔首低眉,连声道谢后,方才离去。通常来说,他到人家乞讨似乎也有一个规矩:譬如他每年来我家讨米不会超过三次。如果碰到我幼小的儿子在场,他总是柔声细语地安慰孩子说:“小宝啊,别害怕噢……”

让我心存感激的,是他那年曾经为我找回了被盗的自行车。夜里,大门闩被贼剥开,拿走了东西不算,还骑跑了我心爱的自行车。翌日清晨,正当我还在愤懑抑郁时,几位乡人传来了大老周的口信,说他在住地附近,捡到了一辆被人丢弃的自行车,让我尽快去辨认。当我拿出两包香烟,向他表示一种酬谢时,可他说什么,也只肯收下一包。
流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某天,乡亲们都在戏说老周“成家”了。或许是同病相怜吧,原来年过半百的他,收留了一名四十多岁生活不能自理的女精神病人。听说,这女人原是铜陵市某街道社区干部。一个女人落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实在不幸。然而能够得到大老周的收留,又是她不幸中的万幸。
唉呀,这样的主儿,谁愿意去侍候啊。光香烟消费,她每天至少要三包。用“乌龟吃大麦——糟蹋黄粮”来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她从早到晚嘴里从不断烟火,天长日久,上下嘴唇被烙下了一道明显的灰白色印记。这疯女人每天除了大量的吸烟外,就是不停地唠叨、歌唱,或朝着路上的行人,不住地谩骂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更令人头痛的是她走在街头,见什么拿什么,店家与摊主看在老周份上,也不便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要求老周把她看护好。老周只好跟在她的身后不住地付钱、给大家赔小心……
老周本来也有精神病史,只要不过度饮酒,生活中跟正常人一样。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或许他真的老了,去远处行乞,似乎有些困难,每日活动范围,渐渐地收缩在半径不到2公里内。

某个初冬的日子,我骑车去上班,路过他的住所,见他光着膀子,坐在水齐胸深的水凼里,耷拉着头,一脸痛苦地眯着眼。岸边围着一群七嘴八舌的人,纷纷地猜测着:他可能是吞了不少的老鼠药,心里烧灼难受,才跑到这冷水里坐着……
第二天,大老周终于解脱了,慢慢地去了,从此不再有人世间的那种痛苦、磨难。镇村干部闻讯来了,安排人手将他的尸体移至岸上,为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了他最后的一点尊严。
处理完了老周的善后,人们才从一位镇干部口中得到了一条久违的消息:原来老周还有一段光荣的历史。早年的他是一名从朝鲜战场走下来的炮兵连长。入伍前,父母为他定了一位未过门的媳妇。只是战事紧急,在没有来得及拜天地的情况下,他便匆匆地踏上了那血与火的生死考验。谁知这一去,几年也见不到他的一个字的音信!等不及的双亲,认为他肯定已战死沙场,竟将未过门的媳妇转嫁给了他的哥哥。

战争结束后,一身戎装的他,戴着胸前闪闪发光的胸章,自信满满地回到那个熟悉的家。可是一切都晚了,当初未婚的妻子,已成了眼前的嫂子。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他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完婚再走?他也恨这个家,更恨那场战争。于是,他疯了似地脱下军装,将那些血染的胸章、参战纪念章统统扔进了哗哗流淌的河水里,带着无法解脱的愤懑,负气地离家出走,从此不再回来……
写完这些沉重的文字,我还是想说几句多余的话。就文中的前辈老周而言,本有一段辉煌的未来,可是他用情太深,始终走不出生活的阴影,导致后半生沦为乞丐,生活凄惨,结局悲哀,令人心酸。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有道是天涯无处不芳草,人生苦短,何必在意那些路上不属于你的风景?
愿周老前辈在天之灵安息!事事快乐!处处如意!钱新华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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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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