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我十岁时，我们那里还叫“安徽省枞阳县陈湖区施湾公社”，大家干农活还在一起，每到双抢时，一田一田的人，一田一田的笑声。那会儿田特别大，一般一个就将近一亩，像个小湖。秧抛好后，就像湖里的莲，而下田的女人们，就像采莲女了。他们十多个人一溜子排开，说说笑笑的，但我负责地告诉你，这是表面现象，其实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十多个人的站位是有讲究的，靠近田埂的最里面一个位置，那是领秧的，插秧中的领跑者。

　　大田插秧是走“凵”形的，到田转角处，人随埂转，秧随人走——这是一个很长的过程，若是最里面的人插得慢了，就会被第二个人超越了，这叫“坐轿”，坐轿是挺丢人的，所以领秧者绝对是佼佼者，她必须要一骑绝尘走在前面，并且要认了外圈长出一截的“不公平”。紧贴领秧者的实力稍逊，依次类推。当然这只是上个秧季的排名，而一个新秧季下来，排名定有变化的，排在外面的，其实都憋着一口气。

　　施湾村一面水三面山，是枞阳有名的鱼米之乡，施湾人吃苦耐劳是出了名的，施湾女人插秧水平之高令周围乡镇汗颜，想在这样一群高手之中领先，那可不是容易事。我记得我懂事时，村里领秧的是桂香，她已经领秧好多年。她有些羞涩，喜欢咬着嘴唇微笑，说话柔声细语的，细高个，大眼睛里总是惊鸿一瞥般潋滟。

　　开始时大伙要她领秧，她总是羞红了脸，再三不就。她母亲就说：“桂香，大家抬举你，你也别推了。”她就下田了，紧跟她的是她的堂姐桂云，桂香打开秧把，桂云就歘歘歘开插了，一度超越了桂香。桂香稳住之后，但见她面前水花连绵，如千万只蜻蜓点水，不见双手，而秧苗唰唰唰唰唰唰一排排又一排排，魔术般长在水田里。她鬓角飞动，腰随手动，美妙不可言说。

　　开始的说笑在随后的竞争中停止，水田里只听见哗哗的水响。里面的奋力突围，外围奋起直追，只见一个个腰若柔风扶柳，手似点水蜻蜓，犹如优美的集体舞。一个弯下来，已有人换了位置；两个弯转下来，大局已定，而领秧者与第二名之间保持着并不明显的优势。排在最外层的桂香妈大声说：“桂香，你都插完了啊？上岸喝点水！”不远处就是男人们在割稻、做田，不由地朝这边望过来。桂云妈撇撇嘴，大伙儿心知他们妯娌争了好多年，桂香和桂云也无可奈何卷进来，嘴上不说，心里在笑。

　　桂云妈我叫她三奶奶，年轻时她是领秧者，人也体面，活也好，在家族中非常显眼。后来她腰板硬了，就让位了，中间领秧者换了几个，换别人她没想法，到桂香时她受不了了，偏偏桂云总要逊她一截，为此桂云没少挨骂，两姐妹也因此闹得不大融洽。桂云好强，桂香在的场合她要么退出，要么不发一言。桂香柔顺，眼神怯怯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学会插秧后，也做过领秧者，不过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了，各家插各家的，壮观的插秧场面再也没有了。我这个领秧其实是浪得虚名，我插过的秧，行距和间距都疏可走马，我这是以空间换时间，母亲在我插好回家后，还得一棵棵填补，而填补的时间，完全可以插一行了。但领秧的滋味我是尝过了，所以能够理解桂香为啥占着领秧位置好多年后，才悄悄通过几次输给桂云、将领秧位置让出了。那时候的姑娘，不比首饰不比化妆也不比家庭贫富，以劳动获得荣誉，十六七岁的大孩子不舍得让给姐妹，也是可以谅解的。

 

　　我回乡帮弟弟双抢时，有一次遇见她们两姐妹坐在椅子上亲热地打闹，见到我她们都笑了，应该是想起我领秧的事了。在我终于可以真正领秧后，我总是一骑绝尘遥遥领先，令弟弟妹妹望而兴叹，索性不追了。有一次桂香伏在我耳边说：傻子，你插慢点，让你弟觉得可以追上你才好，这才是好的领秧！我才不信她的话呢，遥遥领先，那多威风。现在我弟弟插秧一直很慢，我这才明白，领秧其实不只是威风那么简单。

　　如今施湾的幸福圩都已承包出去，剩下的只有团墩圩和村前的小圩田了。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壮观的劳动场面不会再现。想起那时的场面，有些恍然隔世的苍茫。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简单朴素的情感和价值观，有着人类幼儿期的朴拙和纯真，不由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