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双利
不经意地,触开记忆的闸门,一首枞阳老歌,悠然飘来:
……
九月,桂花黄
农家四野忙
十月,稻谷长
家家打谷唱
十一月,天苍苍
屋屋储好粮
十二月,雪茫茫
户户淌面香
……
枞阳出大师,姚鼐,姚莹,黄镇,吴汝纶,慈云桂,方东美,朱光潜,汪旭光,……巨擘大贤,灿若星斗。
枞阳多美景,浮山,大山,青山,岱鳌山,幕旗山,菜子湖,枫沙湖,白荡湖,莲花湖,……山水相依,入诗入画。
枞阳产美食,茶干,生腐,挂面,山药,粉丝,媒鸭,大闸蟹,……佳肴美味,经典醇厚。其中,一样美食——枞阳淌面,如风华绰约的女子,独处深闺;又似一曲千年的绝唱,久藏记忆。

清晰记得,小时候,一到年末,枞阳农家,家家户户为过冬过年忙活起来。蒸晒冻米,熬制糖浆,炒备年货,腌制鱼肉,……每到此时,孩子们快乐得忘记早晚,好玩的,好吃的,快乐的定义就那么简单。快乐美食季,一年中难得一次。幸福的理由,超负的现代孩子们,自然无法想象。于我,最难忘的,莫过做淌面了。
做淌面,大人们是主角,我们小孩偶尔帮帮忙,指望着获点儿美味奖赏。我家做淌面,主角是母亲。她总在前一天将适量的大米放入桶中,挑来井水浸泡一整夜,中间换三四次清水。第二天一大早,仔细淘洗三遍,拣除石子,沥去多余水分,用事先预约好的石磨磨成米浆。

磨浆是件很苦很细的活儿,最少由两个成人协同操作,多一人多一份轻松。一人推磨,一人填米填水,一圈填一次。推磨的,须力气大,耐性强。填米水的,也得分寸拿捏,恰到好处。两人配合默契,方能保证效率,又能磨出纯正米浆。时常在母亲歇歇的间隙,我也试着推磨,或者学着样子,填米填水。不是半圈卡磨,就是米、水填不匀。
母亲笑着把我支开,“小伢呀,磨磨不照!”许是怜爱,许是鼓励。粉白的米浆,沿着石磨的圆周瀑布样地淋下,汗漓漓的母亲笑容满溢,我也欢欣异常,一种道不明的喜悦在心底升腾。
磨担吱呀地唱,石磨轻轻地吟,宛然传统黄梅小调。三四个小时的辛劳,一桶大米华丽转身,成了一大盆柔白的米浆。接下来,做淌面的重头戏——蒸面,隆重上演。左邻右舍皆不请自来帮忙,俗话说:一家有事十家帮,乡里乡亲情意长。
工具主要是两块淌盘,事先洗净备用。其余的都是家用物品临时受命,洗衣的木槌,晒衣的竹竿,菜刀和砧板,晒稻的簸箕,一一擦洗干净听命。

母亲将一大锅井水烧开,蒸面的大幕徐徐拉开。我负责坐在锅洞门口烧火,——我们枞阳俗称捣锅底。做淌面的柴多为板柴,耐烧、火力猛,蒸出的淌面味儿棒。我架好几大根板柴,起身欣赏母亲的精彩表演。只见她左手拿着淌盘,右手倒入少许香油,均匀地抹在底部。旋即,母亲拎起长勺,舀出一满勺米浆,倒入淌盘,两手紧握淌盘左右边,前后左右晃动,一眨眼,米浆乖巧地平躺于淌盘底部,像婴儿甜美地睡在了舒适的小摇床里。灶台上水汽氤氲,母亲揭开锅盖,将铺好米浆的淌盘,放入滚跳的锅中,再盖上锅盖,又拿起另一块淌盘,准备下一锅。

每每此时,母亲叮嘱,火要大,我用火钳拨动板柴,掏开死火,瞬间火苗乱舞,蹿舐着锅底,也将我的脸温热得滚烫。不到两分钟,母亲拿掉锅盖,水汽弥漫里,突突水响中,快速拎起淌盘,置于锅台上,又快速放入后一块。熟透了的淌面中部高高隆起,酷似微型蒙古包,旋即落下。她用筷子在淌盘四周划一圈,放上木槌,撕起淌面,优雅娴熟。我双手握住木槌两端,平衡用力,淌面与淌盘依依分离,搭上竹竿晾晒。

整个厨房缭绕着淌面特有的清香,母亲铲一大勺红糖平摊于刚出锅的淌面上,麻利地卷起,“拿走,好吃鬼!”未入嘴,涎已流,既入嘴,味醇美,糯糯的,滑滑的,甜甜的,有着说不出的妙境。
邻里孩子来玩,也得到同样满心欢喜的犒赏。不多时,竹竿上的淌面像一队队庄严的士兵,忠诚地等待神圣使命;又像一块块粉白的手绢,静静地守候美丽蜕变。

来帮忙的邻里粉墨登场,有人替下母亲蒸,有人收下晾好的淌面放于簸箕中,有人泼粉卷成春卷样,有人切。切的人,刀工精又细,一手按着卷好的淌面,一手操刀,手退刀下,刀落面出。动作之快,见者眼花缭乱;切面之熟,观者叹为观止。不一会儿,细而长、软而韧的一堆淌面漂亮出世。众人说说笑笑,配合协调,活儿做得完美,山涧溪水样欢畅。切好的淌面摊在簸箕中,等大晴天移至阳光下晒个七八日,晒到脆脆响,即收回装进稻箩或米袋。今后很长时日,时不时,美味淌面陪伴,幸福如陈年老酒,绵延,悠长。

村里各家做淌面特意错开,别家做时,母亲往往也不请自到,上门搭把手。母亲是村里公认做石膏豆腐好手,哪家做豆腐,母亲定亲临指导。经其手做出的豆腐,嫩白,厚实,更香醇。那年月,邻里互助之风盛行,农家人朴实情谊融入血脉,也融在淌面里。
一切忙完,母亲下了一大锅嫩新淌面,海碗盛装,洒上些水嫩嫩葱花,滋味妙绝。吃完,众人皆赞,齿颊留芳。
最地道的吃法,就老母鸡汤下淌面,味中极品,羡坏神仙。枞阳风俗,谁家女人生产,家里必做淌面,亲戚必送淌面,足见淌面之珍贵。倘用煨罐煨出的鸡汤或骨汤下淌面,喝一口,鲜了眉毛,吃一碗,酥了骨头,世间从此无味矣!

时值当今,传统方法做淌面,依然有人在坚守,只是星星点点。但落得,石磨孤寂,淌盘影单。不知多少年,没有尝过老式淌面了,徒留酸酸甜甜的回忆。回忆里,那首老歌,又悠然飘出:
……
十二月,雪茫茫
户户淌面香
娘盼儿
女盼郎
早归乡,诉衷肠
诉衷肠
……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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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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