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笛
枞阳,我的乡土,我的根祖,我的父母之邦,我最美妙的时光,我最苦难的岁月,我灵魂恒久盘旋的大地与天堂!
我的出生地不能说名不见经传——枞阳县老洲镇的源子港,古桐城的东南乡——事实上是东乡与南乡的结合地。明洪武年间设置的枞阳长河出江的一个小小港口。命定的我的幼年至青年的记忆,几乎都只有枞阳。所谓的“文章之府、诗人之窟、气节之乡”。所谓的“桐城出名、枞阳出人”的“桐城派”。所谓的“三十六名教”的尚武东乡,所谓的桐城“六大名门望族”之一的吴家。从“坐集千古之智”的方以智的外公——明太史吴应宾到清末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吴汝伦……如果说枞阳记忆,我的第一重记忆应是绚烂的文脉记忆。
幼小时,读了几年私塾的父亲总念念不忘“三代不读书,不如牛马猪”的祖训,再穷再苦再难都要给孩子读书,要求我一辈子要做一个有良知的读书人,因为老吴家是枞阳的“书香门第”,不能辱了先人的门楣!少年的我被蛊惑得十足的是“造反有理,读书无用”。因为全大队没有几个人比父亲书读的多,可也没几个人比父亲更倒霉呢。直到后来读了几年大学历史系,听恩师光仁宏、张海鹏两个枞阳出生的史学名家,谈到枞阳“麻溪吴”,谈到“桐城派三祖”方苞、刘大櫆、姚鼐,与吴家的千丝万缕的渊源,如方苞是方以智的后人,刘大櫆少年时的恩师则是同乡名士吴直,姚鼐又是刘大櫆的门生……我才隐隐约约明白书生的价值,学问的价值。
而我的第二重枞阳记忆,应是光芒万丈的气节记忆。
我的家婆(外婆)是今枞阳县横埠镇横山村中古庄上的,小时候我没少让中古庄鸡飞狗跳,寒暑假常懒在家婆那儿,中古庄若大的湴湖(现已不复存在了)的东边的小山岗上,而中古小小湴湖湾的对面,有个诗意盎然的桃花山,桃花山上埋着“铁骨御史”左光斗的父亲,左光斗的出生地就在桃花山东边不远处的大朱庄。小脚的家婆领着穿开裆裤的我,拎着一大竹篮子洗好的衣服,十分敬仰十分虔诚的指着桃花山的方向对我说:“做人要做左光斗,铁骨铮铮世上走”!这不止一回两回的谆谆教导,终于让我从从莫名其妙到分外郑重乃至穷根究底后的感慨沉思,当然这一成长过程也差不多经过了十多年。如果说左光斗被大明朝大奸臣阉党魏忠贤害死,其兄坐累死其母亲哭瞎了双眼死其父在得知魏忠贤一伙被诛,左光斗沉冤将得以昭雪时,长叹一声“我今天可以死了”!我觉得这句话比孔子的“朝闻道夕可死”还有对心灵的巨大冲击力,有时长叹比哭喊更令人心碎,我还仅仅是对这一人间悲剧的深深同情,那么,在读到了方苞《左忠毅公逸事》一文,其中写史可法买通狱卒探望左光斗一事:(左光斗)“则席地倚墙而座,面额焦烂不可辩,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辩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以指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一个稍有良知血性的人,怎能不热泪盈眶,热血沸腾,在五雷轰顶的震颤之后,我才深深明白“做人要做左光斗,铁骨铮铮世上走”的道理。
而“气节之乡”的枞阳,一脉相承的“气节”又何止一个左光斗呢,还有朝廷“十招而不就”的方以智,为不屈服清人统治,保留大明遗老的晚节,他在花甲之年,仍是凛然不可侵犯,毅然决然在押解途中的惶恐滩头,效屈原投水自沉,以身殉道,清高明志!
还有1905年,怀揣炸弹,为阻止“假立宪”,揭露慈禧太后清王朝的专制暴政,在北京火车站轰炸所谓出洋考察的“五大臣”,谭嗣同式的革命青年“暗杀”党党魁吴樾。还有不顾身家性命,敢冒杀身之祸、为革命党人秋瑾收尸下葬的吴汝伦的侄女吴芝瑛。还有为父报仇、枪杀大军阀孙传芳的烈女施剑翘……一直到我的小学校长刘志中,文革时“士可杀,不可辱”,宁可跳桃自杀,也不昧着良心胡说害人……等等数不胜数,浩浩荡荡的“气节”枞阳人。正是这种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我敢说我才能写出一星半点不失“气节”的诗文。
枞阳的第三重记忆,应是我青春年少的热泪记忆。
泪痕有时一定胜过血痕,更深更久的烙印在我们的心灵。我只想说说我18岁前后的热泪。
第一回热泪,是1975年我高中毕业回乡,记得五月还在老州中学小操场信誓旦旦代表回乡知青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到年底死活要报名参军,哪有当将军的志向,仅仅只为填饱肚子,找个出路而已。身体符合人民海军的我,最后却被挤出了那个“全家光荣”的队列。父亲看着霜打小白菜一样萎顿的我,无力的唠叨“好儿不当兵”。
第二回落下青春的热泪,是1976年春,大队小学需要一个民办教师,考评第一的我却名落深山,这一回我真的做不了一个“好儿”了,想着与我家隔一条长河相望的先人吴直教出的刘大槐,虽然屡试不中,终生一个教书匠,可刘大櫆毕竟又教出了赫赫有名的姚鼐诸位贤人啊,苦难的人生终得以开出了无上光荣的花朵啊!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多久,大队需要一名赤脚医生,我不免踌躇满志起来,因为我家是祖传的医学世家,好几代人都靠自采草药卖自制的膏药养家糊口,何况我在高中还跟老师学过针灸呢。唉,结果自然是“向隅而泣”。
第四回泪水是为上“五七”大学而流淌的,本以为填好了表,父亲还借钱买了两包“东海”烟,上了(敬了)周围的人,可后来上五七大学的却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家的亲戚。还没等我伤心落泪时,我突然差点被逮起来了,原因是我和好友章小毛给中央电台写群众来信,“长篇大论”的反对批判“唯生产力论”,要被上面打为“现行反革命”,但作为公社武装部长的章小毛的父亲章大鹏,据理力争,以党籍担保,说这孩子绝对不是“反革命”,并且拒不执行公社革委会的指示,为此,我逃过了一次牢狱之灾,惶惶不可终日的父母在得知我不会被绑走时,竟“喜”极而泣。九月九日,伟大领袖毛泽东逝世,无限忠于的红小兵红卫兵的我,怎不泪飞倾盆,一夜挥毫写下了200余行“长诗”,张贴在公社油厂的墙上。十月,“四人帮”粉碎,我莫名其妙地被选为大队、公社、区、县、直至安庆地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的代表,平生第一次住进县招待所,地区毛主席曾住过的安庆马山宾馆。周围人都在传我将被提拔到公社当干部,未曾料却遭到了父亲的阻挠与反对,他反复教诲我和弟妹们“宁可家中突小炉,不在朝廷为诸候”,并说枞阳人历史上当官的,有几个不遭遇厄运?有几个得到了好下场?他说他最羡慕的一是做个悬壶济世的好医生,二是当个教书育人的好先生。也许正是父亲这一思想的影响,我后来才上了师范大学,也就在上学临别枞阳前,我特地来到了桃花山对面中古庄的一座荒岗上,长跪在已去逝一年多的外婆坟前,放声大哭,我想告慰外婆,此生我可以没有左光斗的成就,但我绝不可没有左光斗的气节!要“铁骨铮铮世上走”。
真实的记忆都是碎片化的,但《往事并不如烟》,我记得这是我们枞阳走出去的“中国头号大右派”农工民主党领袖章伯钧之女——著名作家章治和的长篇小说的书名。在枞阳县划归铜陵市的第一个春夜,滴滴答答的夜雨声中,忆起枞阳,回想往事,我眼泛泪光。其实在枞阳吴家,我能算个啥?之所以“往事并不如烟”,热泪回放浓墨重彩的记忆,无非印证了大诗人艾青的《我爱这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枞阳,那一方水土,有着我先人的骨殖、魂魄,有着我的青春,我的泪水啊!
上苍,请赐福枞阳,尽管我已甩五奔六了,但假我以天年,我虽不能光宗耀祖,但我完全可以尽绵薄之力,报效桑梓,至少,面对枞阳的“文章之府、诗人之窟、气节之乡”,诉一段传奇,流两行热泪,吟几首颂诗。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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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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