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区、在高原、在平原,乡下村庄大多呈圆形、椭圆形;呈方形、长方形。那是古老的中华民族抱拳合力,人心相聚的象征。
我的先人,我的乡亲父老,就在这廋廋的窄窄的弯弯的圩埂上食宿,在这十多公里长的圩埂围成的乌泊圩里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春夏暴雨,江水陡涨,堤破圩淹,困守在圩埂上的先人,亦如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饱受了飘荡飘摇之苦。水乡,独特的滨江水乡。在洪水肆虐的年代,圩埂真若一根救命的绳子,一家家稻草屋,犹如绳子上系着的驼铃,一家有喜有忧、有祸有褔,只要在家门口喊一声,也就一家一家地传开了,不过一个日夜,那就是一个村庄的骚动、激动、鼓动、轰动。 我也是这根绳子上的一只“蟑蚂子”(蚂蚱,俗称:蟑蚂子。)村庄里的老人都这么叫我。关于这绰号的来历、经过至今还不能释怀。隐隐觉得:人,若真有魂魄的话,我的魂魄似乎紧紧地粘黏在这绳子上,依附在这村庄里。 听母亲说,我四岁那年,母亲怀孕在身,因到临月临时日,怕坐月子后,自留地里种的玉米糟蹋了,在一个中饭后便带我去地里扳玉米。母亲让我在地头剥玉米苞苞,她在玉米地里扳玉米。当母亲扳了两竹篮玉米送到地头时,发现在地头玩耍的儿子不见了。母亲在玉米地里、棉花地里、黄豆地里跑呀、找呀;喊呀、叫呀。哥哥不见了,弟弟在母亲肚里也着急起来,又是指手又是划脚,吵得母亲小猫抓心般地疼痛难熬,只好嚎啕着回家躺下了。隔壁的三姑奶奶是接生婆,摇着一双小脚跌跌撞撞地来了。她说,动胎了。不能再哭闹了,你把孩子生下来,跑出处的孩子也就回来了。凭他那一双小脚,再怎么跑,也跑不出东湾这圩埂的……到掌灯时分,弟弟“呱呱”坠地,我真的跳跳蹦蹦地回来了。是距我家三、四公里远、圩埂最东头的一位大伯伯把我送回来的。 时至今日,我还在脑海里努力的搜寻,我是如何挣脱母亲的视线,在这陌生的、长长的、窄窄的村庄里悠哉悠哉地跑来跑去。我也问过母亲,每次提及,她会生一脸不易察觉的惊悸惊恐,少顷,会怒怒地说:你是蟑蚂子投胎,会蹦。是的,蚂蚱的腿有力,有后劲,蹦得再高,再远,都要落下来,落到土地上来;落到土地里生长的绿叶上来。 村庄弯弯,弯弯村庄。一弯有一弯的风景;一弯有一弯的风情。在一个四岁的儿童眼里,也许,他要把这风景收入怀中,要把这风情收入怀中。 村村通公路是沿着新村庄环绕的。我所在的原东湾村庄隶属合拼后的联合村。联合村现在是省级美好乡村建设村,原在东湾圩埂上住居的老屋大多移居小河北边的地头上。圩埂失去住居的需要,小河失去灌溉泄洪的功能,都列入土地复垦的计划。假以时日,这几公里长的圩堤、沿圩堤蜿蜒的小河将变成稻花香的良田,棉白如雪的旱地了。 昔日清水荡漾、碧波涟漪的小河面再也寻不得一丝踪影。踏上“大挑码头”,即是住居的老村庄——东湾村民组。一眼望去,只有两三家人去屋空的旧房,孤苦伶仃的畏缩在杂树草丛间。我儿时居住的老屋坐落在圩埂的最西头。“大挑码头”名存实亡,已是一座高大的坝埂活生生的把小河截断,河南边的老村庄与河北边的新村庄便畅通无阻了。小河其实不小,他是一条西连汤沟河、东抵陈瑶湖的河流。我曾在省农垦系统有关普济圩农场的规划图上见过,如蚯蚓在我的村庄后缓缓蠕动。乡亲们亲切的唤她“小河”,这大概是相对于汤沟河、横埠河这些大河而言的吧。听父亲说,我的祖上就从屋后的小河里上船入汤沟河过白荡湖到县府里办理公事呢! “大挑码头”是我们生产队在大跃进年代修建的。那时,我们东湾生产队在全大队、全公社都很有名气,工分值很高,经济上很富裕,是第一个在这小河上修桥的。这桥是通往裕丰圩旱地的咽喉,上下生产队的人都从这里通过。远点的生产队若是怕路途遥远就用船摆渡或是用三、四根毛竹捆绑搭在稍窄的地方过河,那是要有点胆量的,近似于走“天桥”。所谓“大挑码头”就是用石头在小河两岸砌起的约两尺厚、五尺宽的石墙,靠岸与石墙间用土填实,两石墙间是用一棵很粗的枫树锯成两块,用木栓连结,平铺在上面,即是木桥。两石墙间的宽度一丈有余,生产队的大小船只可以从从容容通过。汛时,河水猛涨,若要过船,需要两个人把桥板托起,方能通行。桥的北岸是生产队的稻场,五、六间长的队屋坐北朝南的面对着稻场。队屋的西头是挂面坊,东头是牛栏。每天早晨,搅醒我睡梦的是“出工啦!”、“出工啰!”的广播声,那是生产队长手握大喇叭站在桥北头喊的。 大挑码头最热闹。分粮分草在这儿,称鱼称油在这儿,开会议事在这儿。摇鼓的货郎担、补锅匠的小铁炉、炸“冻米”的抽风箱都喜欢在桥南头的一棵老柳树下歇息。他们紧一声、慢一声地吆喝,小孩子凫趋雀跃蜂拥而至;姑娘喜挂眉梢姗姗来迟;婶婶、奶奶手捧着鸡毛、鸭毛来换她所要的针头线脑。 清早或傍晚,放牛的大小伙子牵着老水牛慢慢地过桥。牵牛的人在前,手牵牛绳面对老水牛一步一步后退,眼睛直盯着老水牛的牛蹄轻轻地呼唤: 脚、脚,后脚踏前脚,脚脚趴稳; 脚、脚,后脚踏前脚,脚脚趴稳。 …… 老水牛真乖,心领神会。后脚紧踏前脚的步子,一步一步地移动,前脚一离开木桥,踏上桥头的泥土,牛尾刷地一甩,“啪”地拍打在牛脊背上,似乎为自己越过天险而拍手鼓掌。随后紧提后蹄,撒欢似的向前一跃,即速离开桥头。我们小孩子看见老水牛过桥,也屏声静气、直冒冷汗,生怕老水牛一脚踩歪,跌入一丈多高的桥洞里。 桥墩边还拴着两艘能装三五吨重的小船,这是生产队春耕时节到原子港集镇购化肥农药用的,秋收季节缴送公粮也派上用场。早晨,小船就从这里出发,晚上才能归航。夏天这里就是我们小孩子的水上公园。我们一群小伙伴赤身裸体地站立船头,一个“猛子”扎下去,看谁在水里游得最远。在水面仰凫时,看谁的肚皮露得最多。从船的左边扎“猛子”到右边,又从右边扎“猛子”到左边,如此反复,看谁耐性最长。大人路过,也不怎么制止,丢下一声吆喝:你们这些小“鬼魂灵”,当心碰上“水鬼”哦!也就若无其事地走可了。“鬼魂灵”“机灵鬼”是我的乡村父老对小孩子的统称、爱称、昵称。他们那一声呼唤,似乎就能把小孩子的魂魄拴住,真正的“水鬼”吓退,吓跑。 有时还能从“大挑码头”的石头缝里拽出一二只螃蟹,甩向河岸,光赤赤的身躯又从河里一窝蜂地爬到岸上,分享大螃蟹的恣意横行……甚是可惜,那时孩子的一举一动,在父母眼里极为平常、寻常,若是有一二张照片留存,你一定会说,这是一群能下海底捉鳖的精灵。 现在的码头已经被土坝代替,再也寻不得一丝“码头”的痕迹,圩埂上的人家都移到小河北岸的地头上住居。为了来往方便,每个生产队都筑起这样的堤坝,把小河截断,变成一节一节的塘堰,像被支解的僵尸,未见一滴血。河床裸露,乌黑的河泥让阳光晒得略显灰白且微有裂坼,河心的水凼里聚积着枯枝衰叶、乱草腐木。酒瓶、药水瓶、塑料瓶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张扬着圆浑浑的瓶口,似乎还要说点什么? 圩埂上的房屋大多拆除,剩下的老屋也是断垣残壁,柱斜梁塌,是一付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残相。我家老屋檐口的瓦也已脱落,后檐的墙壁与山墙裂有指粗的缝隙,后墙角的石条清晰可见,二米多宽的护基被雨水冲刷殆尽,泥土沉积河沿。小河岸边的洗衣“挑板”与淤泥齐平,真是“黄土埋半截”的老头儿,不见一丝往日的风采。 洗衣挑板是由两根碗口粗的树棍插立于河岸,在二三米远的河滩里夯实扎牢。两根立柱间隔二尺宽,绑一横梁,安置三四根粗木棍,一头放在横梁上,一头抵河岸,上面压上一块大青石板,这就是家庭主妇洗衣的挑板。几乎每家都有,俗称“水挑”。母亲在上面揉呀!搓呀!揉掉儿女身上的多少尘垢,搓掉儿女心灵上的多少肮脏;揉醒了星星月亮,搓醒了小鱼小草。我最喜欢看母亲捋起袖口,抡起棒槌在青石板上捶打衣服。一棒槌落在青石板的衣服上,砰砰、砰砰地响,聚集在“水挑”下的小鱼“刺溜”一声跳起,在一二尺远的水面落下。当母亲将衣服上的脏水拎净后又进行下一轮拍打时,小鱼又惊慌地跃起。有的慌不择路,还落在水挑板上,又蹦蹦跳跳地落入水里。在水里翻过身、转过圏,浮上水面,翘着嘴巴在水面轻轻翕动,真似一群挨饿的孩子嘬着小嘴要吃呢!我一直疑惑:这些小家伙胆子真大,连大人也不怕,总是围着“水挑”转,围着母亲转。 九岁那年,我开始上学了。母亲即安排我提水的家务,就是用脸盆在屋后的小河里端水倒入厨房的水缸里。我蹲在水挑板上将脸盆插入水里,端起大半脸盆水,爬上堤坡,登上圩埂头,经后门入厨房倒进水缸。每次端水不是在到学之前就是在放学之后,一缸水装满要二十几个来回奔波,爬上跑下,风风火火,速战速决。最有趣:小鱼有时还钻进脸盆里面呢!随着年龄渐长,又用一只小水桶拎,用扁担挑,一直到离开母亲。后来偶有回家,就拿上扁担帮母亲挑几担水。真的要感谢母亲,磨练了我的耐力和体力。 夏日,“水挑”就是我乘凉的床,是避暑胜地。小河两岸杂树丛生,树冠遮天蔽日,河面微风习习,河水清凉如泉。坐在水挑上,双脚伸入水里,一股凉丝丝的爽意浸润心脾,让人好不神清气爽。水挑教我学会了游泳,我双手抓住支撑水挑板的两根立柱,把脚伸向河心,用双脚一起一落地拍打水面,一蹬一缩地练习水上功夫。我在河岸的浅水处游啊!游!游向小河的东头,触摸那儿水的温润;游向小河的西头,吮吸那儿水的甘甜。小河从哪里来,她又去了哪里?多么想游到她的尽头,看到它的来龙去脉,探究它清爽柔和的神秘。 有一次,我向往常一样抓着着“水挑”的立柱用脚拍打着水面。母亲手拿一根树条气势汹汹地跑来,在母亲扬起树枝的一刹那,我慌不择路地往后一仰,双脚离泥、头没水面,鼻嘴呛水,求生的本能支撑着我在水里手舞足蹈、脚蹬手划,一段仰浮又一阵蛙泳,凫游到小河对岸。母亲又气又恼、直跺双脚,我在对岸惊骇未定地傻笑。窃喜,如出巢的雏鸟,能独自飞翔。 “水挑”也是螃蟹、老鳖、乌龟眺望花花世界的跳板。它们大多是在烈日炎炎的中午,在大人小憩,小孩离去时爬上水条似睡非睡的趴在青石板上。稍有动静就一个翻身,溜入河心。 摸鱼人大多是三、五人一帮,多者七八人,最少两人。摸鱼时,他们在河里相隔三五丈远的距离一字散开,前后不争、不急、不燥地用双手在河底摸摩着。 我曾寻问母亲,这么冷的天,这帮人在水里摸鱼,不冷么?能摸到鱼么?母亲说:“鱼头出火”呀,他们热火着呢?河水越冷,身上热乎,鱼儿就越向他们手边、身边靠拢。鱼儿也向着温暖呀! 在小河里摸鱼的人,我们俗称“抹笼的”。我曾一度想做一个“抹笼的”人,与水亲近,有鱼烹煮,是多么惬意。“抹笼的”行当消失了,但“抹笼人”不畏严寒的精神镂刻在稚嫩的心灵中,时时记起,愈来愈明。 小河老了,脱水渐重,血液渐滞,血管渐硬。现在,有新时代的农民为她把脉,医愈病体,假以时日,她又会水流四季,清澈如许。 弯弯的村庄,弯弯的小河,总是在心头弯弯曲曲,忽尔如丝如缕,跌入梦境,在梦里萦回……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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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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