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章平

    说起芝麻粉，我就想起了祖母放在床头里间的洋铁鼓。我的一切关于芝麻粉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是一只圆柱体的洋铁鼓，上方有一个小圆柱体的口盖。它是纯铁皮做成的，没有任何纹饰，岁月的打磨使它锈蚀成了黑褐色，倒还圆润光滑。那里面常装的就是芝麻粉。

　　小时候和祖母睡一个被窝，我自然是睡里间，床是紧邻一面墙横向摆放的，里间安全又暖和。我入睡前常不知觉的要抚弄一下这只洋铁鼓，它里面散发出来的香气是那样的纯正，即使我睡着了，也感觉到那芝麻粉的香味在伴我呼吸。

　　那时候，芝麻粉可是我家最珍贵的食品哦！

　　我的二姑妈家住在铜陵董店乡下。每年冬至节前后总要回一趟娘家看望我的祖母，带来最珍贵的礼品就是芝麻粉。祖母七十多岁了，牙口不好，吃硬食难以下咽，这芝麻粉就成了她日常调剂生活的重要食品。

　　不知为什么，我们姐弟五人明知道祖母有好吃的食物却无人主动缠着祖母要，也从不擅自打开祖母的洋铁鼓。我们也很少知道祖母什么时候吃芝麻粉的。也许我们知道那东西实在太贵重了吧，只有尊敬的老祖母才配享用呢！当然祖母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我们孙儿们每人弄两勺放在蓝边碗里用开水冲一下，搅拌匀了给我们吃的。芝麻粉是黑黑的，是和糯米一道磨成的。开水一冲，香气迅速弥漫开来，搅拌几下，不一会儿，碗里水粉混合体就渐渐的由稀变稠，变成秾香馥郁的芝麻糊了。我们一般三两口就吃完了，芝麻糊粘壁性较强，吃完了后，碗壁上常常还挂有不少，我常常是用舌头舔舔，直到干干净净才放下碗。

　　后来，我们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也就渐渐明白了祖母为什么不轻易地给我们吃芝麻粉了。我的父辈有弟兄两人，每家都有五个孩子。祖母长年住在我家，她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给父辈们落下什么话柄，影响家庭和睦。另外，二姑妈作为祖母的女儿，带回家的东西总想最大程度的让自己的母亲享用吧。

　　当然，我们家自己也做芝麻粉的。不过虽然是自家做的，东西依然很珍贵，就像那时候一般勤俭人家总得备几件像样的衣服在过年或走亲戚时穿戴一样，不到适当的时候是不能乱吃的。我记得，小时候我的家乡过完年总要经历一段青黄不接的春荒季节，虽然有政府的回销粮，但粮食也要一粒粒数着吃的，这时候如果在头年底留有一些芝麻粉之类的干粮，那日子就像在泥泞的小路上放了一块块的垫脚石，人们只要小心一点也就顺顺当当的过去了。每当这时候母亲就拿出珍藏了两三个月的芝麻粉，让每人在一吹三条痕的稀饭里放上两三勺拌一拌，稀饭就变得厚厚实实的了。

　　芝麻粉是如此的贵重，孝敬老人，安度饥荒，都少不了它，于是一到年底，磨芝麻粉就成了乡间一项隆重的事情了。我的印象中，一磨芝麻粉就等于揭开了农村年味的序曲，接下来什么腌鱼，炒粉，做萝卜圆子，熬糖切糖，一项接一项，如约而至。

　　我们小孩虽不怎么参与制作芝麻粉的全过程，但年年看，岁岁观，多多少少也就明了制作芝麻粉的堂奥了。

　　长江中下游平原大多种植的是夏芝麻，黑色的。八九月份收割回来，摘除叶子，连同笔直的茎干捆成一束一束的放在屋顶上晾晒，不用几天，芝麻角子欲爆未爆，我们把一束束的芝麻茎干拿下来，对着竹簸箕用一根细住棍子轻轻的敲打芝麻杆，那黑黑的芝麻就想尘沙一般纷纷掉落，不一会儿，簸箕里就铺了厚厚一层黑芝麻粒了。这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叉开五指在黑黑的芝麻颗粒中回环的摸划，兴之所至，还模仿悬笔学书的人，气沉丹田，写出几个字的模样。第一次敲完之后，一般还得把芝麻茎干放会原处晾晒，因为一次并不能把芝麻颗粒全部敲下来的，还得要第二次。芝麻敲下来后，经过几个太阳的暴晒，母亲用细格筛子筛净，装入家里的一只木桶里以备后用。

　　磨芝麻粉之前得把芝麻和糯米炒熟了，按一定的比例配置好，才能上磨的。炒功和配比是细腻活，拿捏到什么程度，只有母亲自己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的动作很娴熟，炒出的香味不用贴什么标签，即使过路的人也知道我家什么地方放着芝麻，什么地方放着糯米。

　　然后就是磨磨了。

　　我家有一架磨台，平时就放在堂屋的一边，上面摆放着些杂七杂八的家什。用的时候抬带堂屋中央，擦净。磨担子是丁字形的，横把子的两端系有绳子。可挂在从屋顶的二道梁上悬下的绳钩上，另一端的丁钩套进磨把手的孔里，就可以推磨了。磨台是两扇扁圆柱形的石头契合而成的，下面一扇固定在台加架上，上面的一扇可以灵活旋转，靠近中心处有一个磨眼，被磨的食品就从这里进去进入磨堂。

　　磨的时候常常是一人推磨，一人一把一把的把食品放进磨眼里，玩耍的小孩若想帮帮忙，就在一边搭搭拐吧。我最佩服我母亲了，她一人既能推磨，又能填磨眼。只见她先把待磨的食物在磨台靠近磨眼附近堆放好，双手搭在磨担子横把子上，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竹棍子，推一下磨担，在靠近磨台的一瞬间，右手中的竹棍子就掏一下待磨的食物让其进入磨眼，一来一往，循环往复。磨担子和磨台在旋转的过城中都伴有吱吱呀呀的有节奏的声响，一开始，你也许觉着声音悦耳动听，加上有磨出的粉尘从磨台周围像瀑布般泻下，香气也随着旋转的节奏弥漫全屋。但时间久了，就会觉着有一种倦怠袭来。你会觉着日月是这样的悠长而又单调。

　　芝麻粉就是在这样悠长而又单调的日月里磨砺成精，说它糅进了日月的精魂一点也不为过，否则它的香味怎么那样的沁人心脾呢？

　　我上高中的时候，学校离家有十多里路。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一星期回家一次，带去两罐头腌菜就打发了六天的菜肴。高考那年，复习紧张，我常觉得脑后脖子麻木，经常伴有间歇性记忆中断。祖母听说了，有好几次用罐头瓶装了些芝麻粉让我带着，还有些家养的蜂蜜，让我晚上饿了的时候冲点芝麻糊填下肚子。说也奇怪，吃了一段时间芝麻糊后，我的脑后脖子麻木的症状不见了。

　　从此后，我对芝麻粉情有独钟，百吃不厌。就连儿子上高中的时候，我给他买得最多的零食就是芝麻粉，不过，那不是家里石磨推出来的，是超市里买的，叫什么“南方黑芝麻糊”，一小袋用开水一冲，还是水是水，粉是粉的。儿子现在看见芝麻粉就不想吃了，说高中时吃多了。我是一有芝麻粉就必吃的，尤其喜欢吃稀饭时在里面拌上那么一点，不仅因为它可口，更重要的是我一见芝麻粉就想起了祖母、二姑妈和母亲，还有洋铁鼓、石磨和我脑后脖子麻木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