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乐飞
如若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则江河就是母亲的血脉,湖泊就是她肌肤上微微陷凹的毛孔点了。
读者一定会说,把“江河”比“血脉”恰到好处,“湖泊”喻“毛孔”似乎有失偏颇。其实要知道,毛孔是毛囊和皮脂腺的开口,有大有小,是排泄皮脂腺分泌物的生理出口孔。若是堵滞,其后果,也不可小觑。这孔口不但是生理机能的重要结构,也是度量悲哀苦乐心情的“温度计”,释放心理矛盾思绪的通道。唐卢仝诗曰:“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清茶四碗,平生遇到的不快乐的事,就从毛孔中跑出,抛到九霄云外了。“毛孔生香”语出宋杨无咎《醉蓬莱》词,这可不是涂脂抹粉的清香扑鼻哟!《老残游记》有句:“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三万六千个,当然,这是个大概吧!或许不止。不知现代的医学研究者能否给它有个确定的个数?毛孔简直就是人体语言的第二个“面孔”,既写满着年幼无知也写满着老练成熟;写满着青春时光也写满着沧桑岁月;写满着哀愁痛苦也写满着兴奋喜悦。
湖泊呢?与它有着相同的共性呀!谁能数得清大地上的湖泊到底有多少?它,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咸有淡。我们对大湖名湖是趋之若鹜,惊艳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妙风景,而对散落在乡野之中的名不见经传的小湖泊,则置若罔闻,置之度外。都有懒得去理会它的心思,去欣赏它的面容。在浮躁而又丰润的日常生活中,或许天天与小湖泊打个照面,那怕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某种“连襟”,又有谁对它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
比喻说,我们章氏始祖居住的湴湖。湴湖,也想动身,去欣赏她的容颜;也想动笔,去触摸她的肌理。但,又有“近乡情更怯”的通病困扰着我,也害怕,我这裹着尘世的脚步惊醒了她的清梦,我这粗糙的笔尖划破了她细腻的肌肤。
湴湖,在安徽枞阳县横埠镇的正南方。横埠镇的横山村、新庄村、孙岗村,老洲镇的横裕村包围着的一方水域。湖面呈狭长形,湖的大小当坐在枞阳湖泊的第五把交椅上,而她的知名度也仅出生在湖周边的村民知道。且不叫湴湖,而是枞阳的方言读音“湴(站zhan湖)”。湖的东边有“湴(站zhan)东小学”,湖的西边有“湴(站zhan)西小学”。据说,在孙岗村合拼之前,有“湴(站zhan)西”行政村,曾上报农田水利建设项目到省里,也因“湴(站zhan)”字找不到出处,让村镇办事人员多跑了几个来回。一直想捋捋这“湴(站zhan)”字的读音,源于何时?宋即迁居于湖边的章氏家族,在清末五修的《湴湖章氏宗谱》里诸多处都书写着“湴”字,我的先人呼唤着“湴zhan”的读音在湖岸站立了几个百年。这读音历经几个朝代的战火熏染、江河湖水的洗礼,为何?都没有抹去这乡野乡音的语调。
湴,在《现代汉语词典》释义:烂泥。百度搜索详细点:1、蹚水过河,在烂泥中行走。2、陷入泥淖之中,比喻遭逢厄运。手头没有《康熙字典》想必它们的释义肯定都来自这部典籍。湴湖里淤泥深,确是这湖的典型特征,叫它湴湖也当名副其实。1960年,我的一位远房叔伯在湴湖里挖藕,一不小心陷入泥淖,泥巴齐肩,只剩人头和一双手在外。同伴扛来长木梯,放在烂泥巴上,才把人拽起。不难想象,我的先祖在这一方湖水落根、生存,至瓜瓞连绵,遂成相守湴湖的望族,所遇到的磨难和厄运了。或许,我的先人是在与湖水相生存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磕磕绊绊的经历,让他们忌讳起“湴”与“绊”的读音来。要不,就是我的那一代先人,在与这恶山恶水的搏击中险中求胜,在濒危死亡的边缘爬起,振臂一呼:“我站起来了!”“湴(音zhan)湖”的喊声由此而出,在这一方水土里落地,在这一方乡音里生根。一个汉字、一个汉字的读音,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一部鲜活的乡村人文历史,承载着文化的薪火。方言乡音莫不如是,它彰显的是地域人文的厚重。如“湴”或许就是一个多音字,只是《现代汉语词典》没有收录罢了。湴湖,读“湴zhan”音,多响亮。我的先祖在淤泥深厚的湴湖岸站起来了,走出来了。一个人、一个民族又何尝不是这样?唯有站立起来,挺直腰杆脊梁,才能迎苦雨,破恶浪。
我是湴湖的儿子,我来了。我站在湴湖的东岸,向着水花溶溶的湴湖大声地叫喊。
我的喊声,大概是撞到湖对岸东张西望的小山丘上,又折回来了,似乎只有我听到。湴湖很小,真的很小。在呈玉带形的湖面上,有东西走向的湴湖大堤把湖截断,时人又有“上湴湖”“下湴湖”之称呼。未曾去过汴河隋堤,观赏那两岸“百里长柳”“隋堤三月”的景致。但西湖苏堤去过,我欣赏的不是杨柳夹岸,艳桃灼灼;水明如镜,倩影隐约的悦目画卷,而是惊叹于苏知州疏浚湖底挖掘葑泥,修复自然的超前卓识。我面对的湴湖和西湖差不多大小吧!我脚下的湴湖大堤虽没有苏堤“六桥”的远古穿越,但也有乡野“烟柳”的古韵氤氲。堤岸上多杨柳,湖岸上多桃李;湖面上多莲荷芡实,湖泥里也多蔓菁水草。西湖苏堤是南北走向,同是用湖泥葑草构筑的湴湖大堤,是弯曲有致的东西走向,它比西湖苏堤似乎还多一份阳刚之气,还多一份亲民之态,还多一份僻壤山水之质。它彰显着原始自然纵横捭阖的气势,也流露着古意新韵、揖手礼让的谦和。
是的,人类的进步是在“与人斗,与天斗,与地斗”的循环往复中进行的,但决不能缺了谦和,缺了礼让。谦和礼让,永远是人类进步的主旋律。人类是这样,与人类相生存的自然呢?
湴湖东西两岸是山。东边的横山从三公山的余脉蜿蜒起伏绵延而至,在横山这条大动脉的山体上,又派生出一脉一脉的脊岗,到湖滩就戛然而止。湖西岸是山丘,是丘陵,它们相互依偎、簇拥着大片山地,生怕被江水、湖水冲走似的,抱拳成团。这里,曾经是江湖相拥、四面环水的岛屿。如今,两岸青山既看到“人定胜天”修复自然的痕迹,也能触摸到原始自然恪守自然规则的奥秘。古树荆棘,坟茔墓碑;屋宇楼台,鸡舍草垛;一条条田埂,一片片滩涂;一个个水凼,一汪汪湖面……看似凌乱,毫无章法。其实,它们之间有它内在的生存规律。不恣意妄为,不相互倾轧。宛若乡下谦和的老人,天冷了,就捂着火球溜达到背风的屋檐下晒太阳;天热了,就摇着芭蕉扇到树荫下乘凉。
在遥远的年代里,湴湖当是长江水的一个泄洪通道。长江水在湖的上游拐个湾,遛进来,是累了呢?还是欣赏两岸的青山绿水?歇歇,坐坐,在湖四周溜一圈,又从湖的下游进入长江,随江水浩荡东去。两岸青山似相互礼让,它们各自退让一步,一座湖形成了。湖水平静清澈,湖面空旷无边。风来了,它款款的移步,不带俗世的一点点暴戾,如书生,在湖面闲庭信步,吟诗诵词;冰清玉洁的湖面耐不住寂寞了,探出一张张圆脸,噙着一朵朵泪花,是向“书生”暗送秋波呢,还是笑那摇摇晃晃的渔船,赤脚光膀撑篙的渔夫;湖水也退让半步,湖滩湿地来了。它如淘气的乡野玩童,搵着一脸的灰尘,黑不溜秋的样子,待一场春雨,脸也净了,又换草绿色的新装。它和季节有一种默契,是两人一生的修炼,达成的共识,是一种“夫唱妇随”的高韬境界;一排排丰满的脊岗从横山的高处走来,到湖滩,到水岸,不争着,不抢着。在前的,似乎再向前半步,就是“争强好胜”;在后的,若少迈半步,就属“畏缩不前”。山岗与山岗之间的距离,双方之间也有约定。宽阔点的曰:畈;狭窄点曰:冲。高处是地,是山地;低处是田,是梯田。田埂有草,多芭茅;地头是树,是桑树是乌桕;山坳里是村庄,有楼房,有猪舍;山丘上是树林,有松有柏,有桃李有银杏。一条条弯弯曲曲山路挽着村落畈田,拉着丘陵山地,牵着湖泊滩涂,但它们坚守自己的本性本质,各自据守在各自的地盘上,有“过”一点就是越规;“缩”一点就是不守信用似的。所处的位置是一种自然的排列组合,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规矩矩。我的同行宗亲说:山有山脉,地有地脉。每一脉像上生存什么“是天排定”的啊!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触,幡然醒悟:万物也知其道;自然也识其规。血脉、山脉、地脉、水脉,是息息相通的。我们只有放下急躁的性格,剥去功利的欲望,心平气静地与山水对话、与万物对视,就能窥视这“紊乱”中的章法,“失调”中的平衡;就能融入她博大精深,无私无欲的胸怀。
雁形地,是北去或是南归的大雁落脚歇息的地方?还是这一脉脊岗像大雁振翅腾空湖面亦或远方?伫立湖滩,背湖向山。不是山,是一只雁,一只大雁。且看:雁喙叽、雁头地、雁颈地、雁翅地,不用说,那丰腴的山脊岗就是大雁的脊骨梁。我把这些形象、意象的地理名称收录耳膜,收录在镜头里,收录在一个家族辛酸而温暖的迁徙历程、鲜活记忆里。据说,湴湖章氏始祖渔业为生。渔人的生活都是流动的,那一块水域鱼多就向哪里流动。为了便于捕鱼,就在相应的水域湖岸挖灶架锅,宿食歇息。一日,在湴湖里放罾撒网时,将小渔船停靠雁形地,挖灶架锅,生火做饭。隔几日,复临这里,灶洞里的柴火星还是明晃晃的,抓一把茅草置上,伏地用嘴一吹,熊熊大火就燃起来了。隔七日、隔十日,灶洞里的灰烬还有明火,而在别处灶洞,人走火灭了。你说,这不稀奇么?远古的先人不懂,现在,以欲望难填的心窍去揣测,也是不解。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万物,不能沉浸在臆断的想象之中。
在木燧、金燧、石敲生火的潮湿冰寒的日子里,在火镜、火石、火绒得火冷暖不均的日子里,迁徙的贫民求得火中取暖、火中取栗实属不易。那踏浪围鱼、破冰撒网的渔人呢?
“操舟众工立禁岸,湿橹钻火磨星红。”湿的木橹也能磨出火星来,我摇橹撒网的先祖肯定也这样磨过。火,是一种不能手捧,更不能怀揣的“物质”啊!我的先祖在湴湖岸边的雁形地与它相遇了。雁形地的灶洞里能留存火种,能留存火星,这里能燃烧起人类温暖的火苗,升起民族希望的火焰。
冥冥之中,我的脚掌似乎触及到什么,宛若触电的感应,一丝暖流从脚掌心渗入,洇润在我的血脉里。我仿佛心领神会,山水的脉象,万物的脉络与人的血脉有某种天然的联系,唯有虔诚的对待它们,捧出一颗敬畏之心。我把踩折的一棵小树苗轻轻扶起,轻轻……
在横山矶头,这里是湴湖水下泄的水口。一座不过千米的大坝镶嵌在两岸的矶头间,一间平房引人注目,上书“湴湖电排站”我倏忽记起我的乡贤章志铭先生的《登横山望湴湖》的诗句:
碧水长堤东接西,
山花红紫树高低。
一圩熟稻翻金浪,
两岸垂杨挂绿丝。
湖上渔翁歌晚景,
溪边浣女沐朝曦。
矶头兀立排洪站,
点缀风光入画诗。
此刻,不是金秋十月,未能欣赏到“稻菽千重浪”的喜人场景,却领略了“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高深致远。
“下湴湖”不是湖,是田。不是同行的朋友介绍,你不会相信,这万亩的水面每年能收获一季金灿灿的稻谷。此时,水漫“金山”,是谓“养田”。只有略高略大的田埂隐隐约约的显露在水面、断断续续的连接着湖岸。兴许是我们的脚步触动了湖的那一根神经脉络,扰乱了湖的神经脉象,一湖的白鹭振翅飞起。我对鸟的分类是盲点,不知是不是白鹭还是大雁?但它们都是满身的洁白,洁白的天空下是洁白的鸟在飞翔,洁白的湖水上是洁白的鸟在盘旋。只有我是黑色的,一个黑色的墨点。没有来由地擅自闯入,不玷污了这一湖的洁净?打破了这一湖的安宁?
这,或许是我的多虑。朋友说,到插秧时候,电力排灌站抽干一湖的水,乌黑的又柔又软的淤泥裸露在外,轻轻耕耘,又是一湖秧苗的翠绿。纵横交错的排水沟,星罗棋布的水凼里是莲,是菱,是荷,是茭白,是荇菜,是菖蒲……鸟儿呢,又觅草丛,又进树林,又入村庄。古时湴湖又称:“饭湖”,沿湖百姓过着“一湖菱藕半年粮,饿时水草也充饥”的日子。水如猛兽,性起,浪击天高,淹田地,爬山头,毁村庄……
水是坦荡的,也是坦诚的。它有野性,但也有人性!你若举起杀戮的铁锹、斧头,它不咆哮?它不横冲直撞?握紧“水手”吧!与“水手”抱拳!让水脉与血脉相通、互融,即生和谐温暖的气韵、气象。一如湴湖的水啊!不但养田,还养了一湖的鸟。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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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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