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高寿九十八岁的掌故大王郑逸梅先生曾撰《女杰施剑翘善良》一文,开篇是这样写的:
读袁子才《费宫人刺虎歌》:“妾手纤纤软玉枝,事成不成未可知。妾心耿耿精金炼,刺虎犹如刺绣时”,觉虎虎有生气,如从楮素间出。不料三四百年后,女杰施剑翘,手刃显赫一时的军阀孙传芳,为父报仇,尤胜于费宫人多多。
袁子才是清代文学家袁枚,又号随园老人。据清代文士陆次云的《费宫人传》所记,费宫人是明末崇祯皇帝的宫女,专门服侍长公主。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仓皇逃赴煤山自缢,行前,他以袖遮眼,挥剑斫断长公主的左臂。费宫人救主心切,于是易装假扮,自投罗网,被李自成赏赐给罗姓猛将。费宫人于新婚之夜刺死烂醉如泥的“丈夫”,然后自杀。李自成以为公主已死,便不复派兵搜寻。长公主削发为尼,幸运地活了下来。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独臂神尼即以长公主为原型。京戏、昆曲中均有《刺虎》一剧,以费宫人的事迹为剧情,只不过将罗姓猛将改为了闯部大将“一只虎”李过。洞房花烛夜,费宫人刺死这只猛虎,然后挥剑自刎。“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曾演出此剧,饰费宫人,其身段、表演惊心动魄,老辈戏友撰文提及,无不津津乐道。
郑逸梅先生将施剑翘与胆色过人、勇于刺虎的奇女子费宫人作比,并认为她胜过费宫人多多,我想,他的这番评价必然有他的道理。
一、身世惨变
“世间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古话未必句句经得起推敲,不过这句话是半点也没说错的。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政局日益糜烂,施从滨将军的家庭却依旧温暖,妻子贤淑是不用说了,儿女也都聪明可爱,一根藤上结五个瓜,要个个香甜也难啊。施从滨却非常幸运,这份神仙福气居然落在他的头顶。他还有一个难得的地方,打心眼里能抛开男尊女卑的鄙见,顶喜欢的是长女谷兰。谁见了她,都会乐于承认这样一个事实,经常偷工减料的造物主也的确有不打哈欠,不打瞌睡,不打马虎眼的时候,这是现成的例子,她比寻常一件造物主偷工减料的敷衍之作不知要强出多少倍。眉目俊朗(于秀气之中另有掩不住的英气),那是自然啦,难得她于美形之外还别具一种不可多得的慧质(天下的“呆美人”、“傻美人”缺的就是这一半奇妙配方),身上全无一般秀丽女子老早就被宠坏的痕迹。生于乱世,生于大家庭,她很懂事,又何止于懂事,该夸她深明大理、深明大义才不为错。
谷兰懂事后,便总为父亲担心,他哪是什么万人之雄的将军?只不过是一位领跑者,带着一万多人朝地狱里奔去。这年月军队分成直系、奉系、皖系,许多名目,为争钱,争粮,争地盘,争权力,争女人,一个个杀红了眼睛,一忽儿这两家疯咬,一忽儿那两家死掐,身为军人,仿佛攀上了刀梯,进有进的苦痛,退有退的艰难,生死总是悬于一线。谷兰深知,倘若一个人加入了这血雨腥风的杀伐阵,要履险如夷就绝非易事。何况各地大大小小的军阀都相当腐败相当凶残,散发出令人掩鼻的恶臭,除了蹂躏地方,残害百姓,真不知他们还能干些什么。谷兰的心中一直有个疑虑,那就是父亲在军队里带了这么多年的兵,现在是山东军务帮办兼奉系第二军军长,不管是身不由己,还是有意为之,他究竟干了多少昧良心的事,杀了多少无辜?
“这,……你叫我怎么回答呢?”
施从滨仿佛接了一块通红的炭团在手,不自然地摇了摇头,神情颇有些尴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声闷气地说:
“谷兰,眼下的时局乱得就像鸡窝,政界和军界同样污七八糟,混在里面,要洁身自好,不可能啊。老实说,带兵的将领,皮带扣上谁没系着一串冤魂?这年月,军人再怎么菩萨心肠,也做不了慈善家。”
“您都五十多岁了,还图个什么?早日退出军界吧,不做亏心事,不杀人,不争权夺利,会安心得多。”
“退?怎么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军人就得准备着哪天马革裹尸还。不过你放心,别人也不大可能轻易卸下我这颗脑袋去当皮球踢!”
施从滨强扮出一副笑脸,用掌沿在脖子上作了个砍斫的动作,但他的笑意涩涩的,比青皮柿子还要涩。
每次施从滨上前线打仗,谷兰的那颗心就悬在半空之中,好像大风天的风筝,线头有点牵不牢。她害怕看报纸听广播,这年月,坏消息仿佛长着一对乌鸦的翅膀,总是不停地在眼前黑闪闪扑棱棱地飞来飞去。
1925年11月,直系与奉系之间再度大动干戈。以双方的军事实力而论,可谓南北悬殊,孙传芳统领的直系大军堪称一支能征惯战的虎狼之师,在兵力上也占压倒性优势;“狗肉将军”张宗昌统领的奉系大军多半是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内部分裂,矛盾重重。战前,施从滨以年事已高为由,一再向张宗昌辞职,未获批准,只好硬着头皮去打头阵,他所辖的奉系第二军驻防在徐州以北,顶在最危险的前方,仿佛垂饵于鳄口,正面遭受直系先锋部队的迅猛扑击。孙传芳可不是草莽出身,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喝过洋墨水,也深知《孙子兵法》中“未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妙处,他给施从滨连发三封电报,以高官厚禄相招,让施从滨倒戈内应,遭到了后者的严辞拒绝。毕竟施从滨看重名节,不愿卖主求荣。
可怜的谷兰,她每天陪着母亲早晚焚香祷告,求佛菩萨保佑第二军的官兵能够绝处逢生。可坏消息还是像猎犬一样嗅迹而至,到了十一月中旬,奉系第二军溃败,施从滨在固镇被俘,没过多久,他就被孙传芳斩首于蚌埠车站。《顺天日报》上载有孙传芳江日通电一则,黑体大字的通栏标题为“施从滨死刑,孙传芳判处”,其中并无一言半语道及施从滨的罪状。孙传芳公然践踏自古以来的游戏规则,虐杀被俘的高级将领,这种伤天害理的恶行自然会激惹得天怒人怨。
平日朝夕相处的亲人谁也不曾见过谷兰的神情如此冷峻坚毅,眼底虽也闪烁着泪光,但一滴泪水都不曾掉下,强抑的悲愤重重地擂打她的心,犹如重量级拳手猛击沙袋,砰,砰,砰,砰,那些天一刻都不曾停歇。
战地惊鸿传噩耗,闺中疑假复疑真。
背娘偷问归来使,恳叔潜移劫后身。
被俘牺牲无公理,暴尸悬首灭人伦。
痛亲谁识儿心苦,誓报父仇不顾身!
平日家中欢声笑语,从未有过这样愁云惨雾的压抑气氛。吃饭时,家人都垂着头,一言不发,连幺弟都能审时度势,喝汤时非常乖觉,尽量不弄出“滋滋”的声响。谷兰望着容颜憔悴的母亲和神情悲戚的弟妹,心里直堵得慌。
“孙传芳那狗贼杀了父亲,这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们不能不报!”
“孙传芳是大军阀,平日防卫森严,普通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刺客除了要胆识超群,还得是个足斤足两的好汉才行啊!”
于是,二十岁的谷兰将复仇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施中诚身上。这位堂兄(叔叔的儿子)早年丧父,施从滨夫妇对他关怀殷殷,视如己出,收养并栽培了他。施中诚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得到伯父的暗助,官运享通,施从滨遇害后,他更是因祸得福,坐上了烟台警备司令的虎皮交椅。然而,这个人却并不是一条铁骨铮铮、知恩知义的血性汉子,一方面他不肯断送掉锦绣前程,另一方面他也缺乏胆气。实在推搪不下去了,施中诚便写信回复堂妹:“常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孙传芳涂炭生灵,鱼肉百姓,恶贯满盈,定不得善终。贤妹不必过于心焦,近日乡下老母来书,言及体弱多病,欲靠愚兄安度晚年,望贤妹体谅兄苦衷。”见堂兄如此敷衍塞责,谷兰一怒之下,便与之断绝兄妹关系。
其后,谷兰又将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人叫施靖公,是施中诚在保定军校的同学,时任山西军阀阎锡山部的谍报股长。当他得知谷兰因父仇未报而悲愤难消,立刻给予深深的同情,并且义形于色,将胸脯拍得山响,毅然决然地表示:等时机成熟时,他愿去完成这项难以完成的任务,不仅为先尊报仇,而且为国人除害,即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谷兰内心的感激自不待言,她甚至觉得,能嫁给这位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真叫苍天有眼,是自己莫大的幸运。然而,结婚后,施靖公留恋温柔之乡,毫无动静,竟把为岳父报仇的大事抛之脑后,当谷兰提醒他先前的承诺还未兑现时,他便巧言开脱: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恶狼与绵羊的仇恨永远无法清算。孙传芳是嗜血魔王,一生杀人无数,结下的仇家不知道有多少,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不去索他的狗命,也自然会有人要收拾他。再说,我们有了两个儿子,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他的话与施中诚的那套说辞如出一辙,对于这种食言自肥的懦夫,谷兰还能有何好感?有何期待?1935年6月,谷兰带着两个儿子毅然离开山西太原,回到天津娘家。当时,她赋诗明志:
一再牺牲为父仇,年年不报使人愁。
痴心愿望求人助,结果仍须自出头。
谷兰坚信,自己虽是一介弱女子,又何尝不能做那非常之人?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手刃仇敌,一雪心头之恨。
二、血溅佛堂
年复一年,墓草青了又黄,燕子来了又去,谷兰痛定思痛,心中仍有无法平息的悲伤。闲时,她无心做女红,只是有一页没一页地翻书。无意间,她读到《聊斋志异》中的《商三官》,三官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却女扮男装,深入富豪之家,手刃杀父仇人,胆气之壮,丝毫不逊于须眉,真正令人敬佩。谷兰还从《列女传》中读到东汉酒泉女子赵娥为父亲赵安报仇的故事,心头更是为之一热,为之一震。赵安被同县的李寿无端杀害,此前,他的三个儿子都夭折了,膝下荒凉,只剩女儿赵娥,也已嫁为人妇。李寿沾沾自喜,以为赵家连个壮丁都派不出,纵然结下了血海深仇,终究拿他无可奈何。仇家吃下了定心丸子,比先前更为骄恣,赵娥表面上没什么明显表示,复仇之心却坚如磐石。她私下准备了一把锋利的短剑,藏在袖子里,常常坐着帷车,静候时机,可是十多年都未能如愿。后来,赵娥与李寿在都亭狭路相逢,她毫不迟疑地拔出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死仇家,随即前往县衙投案自首,如释重负地说:“小女子的父仇已报,请大人定罪吧。”县令尹嘉被赵娥的大义感动,不忍施刑于她,竟打算挂印而逃,与她一道远走高飞。赵娥虽感谢县令的好意,却不肯隐姓埋名,流落异乡,以待罪之身苟活人世,她振振有词地说:“杀死仇家,这是我的夙愿。因此触犯刑律,该当如何处置,那是您的职分,我绝不苟且偷生!”赵娥的言行义薄云天,尽管汉代法网严密,各级官员仍纷纷出面为她求情,她最终获得朝廷的特赦,一时间成为天下景仰的奇女子。
谷兰被这个赵娥孤身报父仇的故事感动得彻夜难眠,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太柔弱了,要做个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侠女,就该有个响亮奇特的别号。此后,她读《聊斋志异》中的《商三官为父报仇》,心中豪情激荡,遂自撰一联,“翘首望明月,拔剑向青天”,写下来作为座右铭,从此取名剑翘,废谷兰之名不用。为了报仇,她不顾旁人的非议和白眼,毅然扔掉了裹脚布,使自己的双脚健于行走。
施谷兰变成了施剑翘,昔日娴淑的弱女子变成了勇烈的强女子。她望见檐角的上弦月,宛如一把锋利的镰刀,正一茬一茬地收割黑麦样的夜色。
平日,大家读报纸各有各的读法,有的人专爱读社会新闻栏中的花边新闻,妓女被害,嫖客挨打,失意者自杀,良家少女遭强暴,黑社会大火并,某某明星与某某富商偷欢,某某名媛与某某政客有染,诸如此类。有的人喜欢看政治新闻,谁谁下野,谁谁到任,谁谁发表抗日救亡宣言,某党与某党尽弃前嫌,再次精诚合作,总之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给脸不要脸,不给脸偏要脸,充满了幽默趣味与荒诞色彩。有的人喜欢读副刊里的文章,认为那是报纸中仅存的一方净土。施剑翘则特别留意报纸上“某某遭暗杀”、“某某遇刺”之类的消息,民国以来,刺杀成风,这样的消息特别多。陶成章、宋教仁、郑汝成、陈其美、汤化龙、徐树铮、张绍曾、廖仲恺、邵飘萍、史量才、杨杏佛都遇刺身亡,汪精卫遇刺受重伤,宋子文遇刺安然无恙,这些全是政治暗杀。也有极个别为报私仇刺杀大人物的,如郑继成为父报仇,刺杀直系军阀张宗昌。施剑翘对这个案件审理的全过程非常关注,最终郑继成得到国民政府特赦,无罪开释,施剑翘闻讯之后感到十分欣慰,仿佛郑继成就是自家兄弟。
除此之外,她还特别留意那位五省联帅孙传芳的行踪,凡是关于他的消息,哪怕是只言片语,她也不肯遗漏半个字。
孙传芳专以寡人妻,孤人子,墟人庐,堙人井为赏心乐事,鬼蜮其心,豺狼其性,他曾说过“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这样极端无人性无人气无人味的话,竟然视血流成河为人间最佳美景,以草菅人命为天下寻常儿戏。尽管他不曾像明末四川魔王张献忠那样立一块臭名昭著的“七杀碑”,公开标榜替天行道的杀人主义,说什么:“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但被孙屠夫虐杀的生命未必就比张屠夫少。他不止一次搬出曾国藩麾下大将彭玉麟的那副联语——“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来做挡箭牌,可是无论他怎样掩饰,行凶作恶的魔鬼魔王与侠肝义胆的烈士名士仍旧无法等量齐观,同日而语。孙传芳为了粉饰门面,笼络人心,曾恭请“民国之祢衡”章太炎前来帅府投壶(一种投矢入壶的古老游戏,是酒宴上的余兴节目),但除了使章太炎的晚节蒙污,并未收到别的奇效。孙屠夫依然还是孙屠夫,穿上花花绿绿的戏装故作高姿态,也不会招来多少台下的喝彩声。
这些年,大军阀孙传芳没少树敌,没少结怨,但施剑翘并不寄希望于某位从天而降的侠客和勇士将他连根铲除,她要亲自动手,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不错,这是她今生最大的心愿。有的人是为信念而活着的,纵有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惧,只要能达成目标,身死百次也可以甘之如饴。古代的刺客专诸、聂政、荆轲均是如此。施剑翘的全副心思便要作一位浩气长存的刺客,消灭元恶大奸,铲除天下公敌,又岂是报私仇那么简单?!这种思想的深刻转变总共花去了她十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