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兵

    又是冬至了。

　　总有一场雪如你不期而遇，是的，今年的风雪来的特别早，而且很突然。12月7日特地回老家凤凰洲，路上正赶上风雪交加。头些天还是20度陡然就进入了冬天，尽管特地听了天气预报，尽管特地在群里问了同学老家的天气，尽管特别加了冬衣，还是挡不住呼啸的寒风与纷飞大雪透骨的冷。当我正午12点多到达池州港码头时，看到冷冰冰的一把大铁锁，锁住了渡口进港的大铁门，我知道可能是恶劣的天气封渡了。

　　理智告诉我今天不会再有渡船了，但心尤不甘，又盼着出现奇迹，也许风雪会停止了，也许会有末班渡船....，毕竟离末渡16：30还有很多时间。矛盾中，我在铁栅外徘徊，任刺骨的寒风吹打着，任雪花融化湿了头发，皮鞋底也进水了，阵阵的冷意也没能摧毁我似箭般的归心。到港口大楼外的门楣放下行李，原地蹦蹦跳跳取暖。

　　江的那边，在水一方，是我的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妈妈一定在家盼着等着我早点归来。书上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长城非好汉，望江兴叹，没有渡船只是空余叹，要过江就必须找到渡船。江心洲的生活，让我热爱这片热土，更熟悉长江之水。智者乐水，长江天堑是不能阻止我归家的脚步，尽管没有当年横渡长江的勇气，滔滔不可测，一苇讵能航？找到船就能过江。想到此，立即行动，在江边找到一只打渔船，踏浪破雾，抵达彼岸。

　　滚滚长江，万里奔腾，不舍昼夜，二水中分白鹭洲，在池州港的江面上发散为三，冲积而成一片东西走向形如凤凰的沙洲，因近江头的南北两侧的圩外又各形成了一片沙洲，宛如凤凰张开的翅膀，奋力腾飞，想是凤凰洲因此得名。

　　渡口到圩埂是一大片沙洲，有三千米宽吧，原来这儿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凤凰柳一一凤凰洲特有的一种柳树，装点凤凰洲风景独好。风雨中我也亦无心欣赏，想着自2016年梅雨季节父亲去世以后，83岁的老母亲一个人在家独自生活，丝毫也不觉得冷了，脚下的步伐自然就加快加大了。

　　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门前的那本桔树上依然挂满黄灿灿的桔子，绿油油的树叶，伴随着纷飞的雪花，桔香飘荡。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这桔树是父亲健在时种下，当时栽了两株。正是父亲住院的2015年那个冬天的12月里特别冷，两株桔树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冻害，这株树受冻较轻，已然果实累累；另一株受冻十分严重，我将上部冻死的枝全部都截了，如今也已经形成了完整的骨架，明年应该能结实了。

　　家外300米处是一块凸起的沙滩，那株老柳树，在远处大片早已落叶的白杨林的背景映衬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历经沧桑，在风雪里依然郁郁葱葱，顶天立地，呵护着这一方水土。

　　看着眼前金黄的桔子，远去葱茏的老柳树，想起2016年为父亲冬至前夜的一个梦：凤凰洲的老宅前，滔滔江水东流去，门前柳树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柳条绿。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神奇力量，还是对父亲的思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遂写了首小诗，以纪念父亲，

　　故园梦里柴扉掩，

　　不见慈严望晒台。

　　门外江水将绿去，

　　沙头柳条领春来。

　　父亲每次知道子女回来，总是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我们归乡的路，天气不好时，还拎着雨鞋到渡口接我们。如今父亲已不在这个世界了，门前的那棵大凤凰柳依然屹立在沙头。

　　修篁时待凤来仪，凤凰洲上最多的是凤凰柳，成排的绕江堤而生，固堤护岸，防浪抗洪水冲击。在圩外的沙洲上到处都是凤凰柳的林子，有几株一丛，有几排成林，也有孤零零的一株突出在沙滩上。

　　凤凰洲的柳树是不同于其它地方，生长在沙洲上，受长江之水的影响，在水湿干旱的环境中里，形成了独特的形状与品格。人们都知道新疆的胡杨以强大的生命力闻名，素有“大漠英雄树”的美称，能忍受荒漠中干旱、多变的恶劣气候，对盐碱有极强的忍耐力。在地下水的含盐量很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照样枝繁叶茂。

　　殊不知，凤凰洲上的柳树与胡杨一样为杨柳科落叶乔木，和一般的杨树也不尽相同，虽然不能与胡杨在极端干旱的盐碱地生长相比，但胡杨一样不能与凤凰柳在极端洪水里甚至洪水淹没了树梢的恶劣状况相比，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凤凰柳一样洪水退后，枝繁叶茂。

　　长江的洪水，有明显的季节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长江三峡大坝工程还只是设想，没有大坝的蓄水调节，长江的水就如脱缰的野马，毎年5～8月为主汛期，外滩的凤凰柳就会被水淹，甚至遭到灭顶之灾，这个时间正值长江流域高温，可以说凤凰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万物各有天性，各有极限，却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各自成全自己，成为最好的自己。凤凰柳的生命在这个很长的过程里靠自身的修为，进化了自己，水淹到哪里凤凰柳的气生根就生长到哪里，依靠着气生根，吸收养份与呼吸，使生命在极端恶劣环境中得以继续。

　　记得二三年级的时候，农村里还是集体经济，家庭是不允许养猪的，我们生产队也养了几头猪，以改善过年时生产队社员家庭生活。物质的匮乏，纵使生产队养猪也要以打到和猪草为主要食料。正值7月高温，外滩已被江水淹没只剩下一点点高地，母亲划着小船带我到了江渚上。我一边挑选打着野草，一边东张西望，十分的好奇与新鲜。天上成群的鸟儿在头顶上盘旋着尖叫着，似乎是我们侵犯了它们的领地，露在水面上的凤凰柳条被江风吹拂着浪儿拍打着，大太阳恣意的炙烤着，不一会儿功夫，我就热得汗流浃背，叫苦不迭。

　　打猪草是有计量的，我是边干边躲到凤凰柳树荫下，妈妈是一刻不停着，寻找草料多的地方打猪草。我就问妈妈，你不热吗？柳树怎么不热呢？妈妈说柳树淹在水里不会热的，我也不会热的。妈妈早已汗湿透了全身，难道身上湿透的人也不会热？眼前的妈妈，水上的凤凰柳，弱不禁风的妈妈，也如凤凰柳一样坚韧地挺立在那里。

　　水生火热中的凤凰柳坚强不屈，在极度干旱的季节里，也如胡杨一样，依然表现出巨大的耐受力。

　　在高中二年级读书的那个秋天，江水早早的就褪去了，初秋又干又热，河床早已干涸，沙滩已变成银色的海。那时候特别好玩，读书不知道用功。一天下午，约好了两位同学一起去沙滩玩。这片土地我们很熟悉，不知来过多少次了，曾经在这儿我们仨一起畅游长江，他们俩游了个来回，我游到江心时，感觉水流湍急江浪太高，就先退了回来。

　　那细沙绵绵，在风的作用下形成了鲜明的波浪，从沙水相接处向外向高处沿伸。我们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纵情奔跑,忘天忘地忘我，逃课的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偌大的沙滩,柔软温暖,散发着太阳的气息，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我们大声呼喊，大声尖叫，这个世界似乎是我们的了。

　　绕过一个沙堆，突然惊喜地看到一排凤凰柳，兀自排成队立在沙丘上，远远望去枝繁叶茂，似一队巡逻兵在巡视、看护着这大片河滩。我们惊讶，柳树仍然保持着春天一样的旺盛生命力。不久前还浸泡在水中的凤凰柳，何以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机，似乎没有被水淹过、没有正在承受着干旱。

　　走到树荫下，曾经的气生根已经变成褐色枯死了，就像是大把大把的胡须挂在树枝上，见证了曾经沧桑岁月，树的主干下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沙，这一排树下明显高了出来。我似乎找到了凤凰柳耐高温抗干旱不怕热的原因了。原来，当水退去，气生根迅速枯死以减少水分蒸腾，同时江水带来的泥沙被柳树阻挡更多地沉积在树根周围，树干在年复一年这样水力作用下被越理越深，沙丘越堆越高，树大根深，从沙底深处吸收更多的江水。

　　凤凰柳在历史的长河里，用进废退，不断进化，才演化出特立独行、顽强不屈的生命品格。

　　我的父亲母亲，和许许多多的凤凰洲人一样，得长江水之滋润，摄取沙土地的营养，在沙地里淘生活。当洪水来时淹没了庄稼，他们不怨天不怨命，在江水退时，每露出一块地他们就立马种上庄稼，抢时间抢季节，水进人退，水退人进，尊重自然，珍惜土地，有着超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朴质，坚强，积极向上。

　　他们种的是庄稼，我们子孙后辈收获的是春风。父亲在他76岁高龄的时候，还被评为枞阳县优秀共产党员，老人家当年郑重其事的将一只优秀党员作为纪念的陶瓷杯交给了我，我深深地感受到，这绝不仅仅是荣誉，更是凤凰柳优秀品质的传承与传播。我们凤凰洲人，就像凤凰柳，走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任风雪吹打，任江河阻隔，一样长成参天大树。

　　芳草萋萋故园路。我们的生命本来就是荒芜的沙丘，因为我们父母的辛勤耕耘，因为我们乡亲的辛勤浇灌，才能成为一片在蓝天白云下的绿洲。父母乡亲就是那沙头的柳树，才是我们生命里的春风，在我们漂泊的日子里，在我们漫漫的红尘路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冬至，我为父亲坟头捧一把土。

　　绝胜烟柳满沙洲，又是一年春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