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关于年的味道越来越淡，关于年的回忆却越来越浓。

　　小时候，过了腊八就是年，年前的重头戏是------杀年猪。

　　农村杀年猪是一件大事，提前跟“杀猪佬” (老家对屠夫的俗称)约好日子和时辰，提前用大锅烧好水，找好搭猪脚的人，一般是左右隔壁邻居身强力壮的的壮汉去做这项工作。猪挨刀子后力气是非常大的，搭猪脚的人要紧紧抓猪脚，用自己的脚蹬住猪身，等猪在惨叫、抽搐、垂死挣扎到最后一动不动、血流干而气绝后才能放手。记忆中有一次姨老太太家杀猪的时候，抬猪脚的小伙子没经验，手没抓紧猪脚，脚没蹬住，挨了刀的猪发疯地蹬起来，把杀猪佬摔倒在地，猪血流如注满地疯跑，无人能逮得住，最后血干而亡，成为村庄里每次杀年猪都要提起的往事。

　　母亲每年都会养一头黑猪过年，不辞辛劳就是为了让全家过上一个丰硕的肥年。年猪的肉，除了应给“杀猪佬”的回报、人情开支之外，全部留下腌成腊肉。看着猪肉被分割成一大块一大块放在篮子里，母亲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在农村过年不杀猪就意味着这家这个年过得清汤寡水，连锅杀猪汤都没有。好强的母亲每年都会让我们吃上浓浓的杀猪汤，哪怕在父亲重病的那些年月里。

　　等“杀猪佬”将猪收拾干净，处理完毕之后，余下的活就全是母亲的了。老家有个习惯，谁家杀猪都会送一碗猪血夹几块红烧肉给左邻右舍送去，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我并不知道，究其来源应该是物质贫苦的年代难见荦腥，谁家要是杀了猪总不得自家喝汤邻居闻香吧?农村人的友爱在此刻体现，便有了这送猪血的传统。猪血并不好烧，火大了易老，起许多泡泡；火小了不容易一次烧熟，掰开还见血色，再加把火时却又老了。锅里坐上水，凝固的猪血划成豆腐大小的块子倒入锅。母亲烧猪血用的是稻草，一小把一小把地添草，火候不能大，也不能断火，水开后用锅铲轻推锅底，用稻草底火温着。

　　母亲选好肥瘦相间的肋条清洗干净，便开始做送邻居的猪血汤里不可缺少的红烧肉。母亲是个厚道的人，往日里接受了人家的吃食，还的时候总会多给一些，说是不能亏了人家的，哪怕自家少吃一点。猪肉在锅里炒出油，香气四溢，酱油着色，加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烧红烧肉母亲用细树枝这样的柴火，等猪肉水快烧干时，加盐用底火焖着。这时猪血可以打起来，用盆装好，一块一块地用清水漂着能吃好久，烧火锅、做汤都是我的最爱。等锅里的肉烂熟后，母亲将肉盛起，留下底汤，将已熟的猪血按需要的量再切成小块放到猪肉汤里撒上佐料烩好。红烧肉放在碗底，猪血盖在上面，每家每户地分好，我和弟弟便挨家挨户地送去，大家都夸母亲做的猪血好吃。送完了邻居们的，便是分给亲戚家的人情往来了，一般每家二斤肉(我们这边俗话叫“打个礼刀”)，对过年没杀年猪的亲戚，母亲还会加上烧熟的猪血用大茶缸装上，再把猪肝每家分点，说是肉加猪血加猪肝可以做一锅简单的杀猪汤了，有一年猪肝不够分，我们自家都没捞着吃。

　　有一年杀完年猪后，天空下起了雪，父亲感叹瑞雪兆丰年，我们都高兴地说这样安安心心地在家里做好吃的踏实过年了。母亲将肉腌好，猪下水洗好，便开始着手给家里人熬猪头骨汤了。熬汤没什么技巧，除了食材就是火候。猪肺先放在清水里泡除血水，再用剪刀剪开，每一个小孔都要剪开洗净。将所有洗好的食材放在清水里焯水，再清洗上面的血沫，大锅放好水，食材下锅，放些姜，大火烧开，小火慢炖。小时候，烧火是我日常工作之一。冬日烧火是一件美事，坐在灶下，外面下着雪，厨房里暖哄哄热腾腾，锅里的汤咕咕地响着，香气慢慢渗出，偶而有馋嘴猫从院里跑过，雪地里留下一排脚印。一下午烧火，时间难免无聊，我常常会捧一本书，躲在灶下，烤着火、煮着汤、闻着香、好惬意，不管外面是否冰天雪地，人间烟火如此温暖，长大后竟不能忘怀。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锅里的肉早已烂熟，母亲先盛起一碗肉,放在灶里间祭祖先，嘴里还念叨叨地说:“多谢祖先保佑一家平安，今年又是个肥年啊，保佑年年都是肥年。”然后捞起大骨头，抖几下肉便掉在锅里，没抖掉的肉连同大骨头一起赏给我跟弟弟。我们都啃得满嘴满脸都是油，终于明白什么叫“肥年”了,果然是“肥而流油”啊。当然稍长大后，啃骨头这种事我便不参与了，全部交给弟弟一人去啃。猪骨汤味道鲜美，油性很大，长时间熬煮骨胶原丰富，喝到嘴里粘嘴唇。家养的猪吃的是大米和蔬菜甚至是野菜,汤无膻味。祖宗先吃过，母亲会找出大碗盛上些肉和汤送给隔壁年纪大且已无能力养猪的老人，分别人碗羹汤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老人去世。做完这些，接下来才是一家人享用美食的时刻，母亲的脸庞在热气中熏得红红的，我们围坐在桌边,享受美味，一切都那么有仪式感。母亲说这是对自己一年辛苦的犒劳，同时让我们明白，付出总会有回报。母亲读书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教会了我们分享、不吃独食；教会我们要付出后才会有收获；而且喜悦跟别人分享才更有意义。我们家人跟亲戚邻居的关系都处得非常好，即使后来全家搬到市区居住，每次回老家邻居们都非常的热情，父母在村里也是很德高望重的。

　　离家之后，父母随我姐弟生活在城里，便不再有机会吃到那浓浓的杀猪汤了。偶尔去饭店点上这道菜，也不过是一些瘦肉、几片猪肝加点猪血猪油煮的一锅在母亲眼里清汤寡水不能叫杀猪汤的汤，着实吃不出当年的滋味。

　　这样阴郁的天气，很怀念灶火下温暖的下午，外面下着雪，捧一本喜欢的书，就着香气,读一读岁月静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