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军

　　就在郁达夫面临成名后的种种烦恼的时候，此时的安庆城和安徽法政专门学校也颇不平静。安庆虽然还在北洋军阀的统治之下，但经过了护国、护法、五四后，已不像袁世凯爪牙倪嗣冲时代那样黑暗和恐怖，安庆市民和学生的自治和自主意识明显高昂，社会风气趋向活跃。就在郁达夫任教安徽法政学校的前一段时间，有着反抗暴政传统的铁血城市安庆先后爆发了“六二”学潮和驱李运动，震惊了全国。

　　1921年6月，安徽省议会按照军阀倪道烺(倪嗣冲胞侄、凤阳关监督)、马联甲(倪嗣冲心腹、皖南镇守使)的意图，拟削减已决定增加的教育经费，以扩大安武军军费。安庆各界学生在安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李光炯、安徽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校长光明甫领导下，向省议会和平请愿，不料马联甲悍然下令毒打学生，打伤学生四十余名，其中一师学生姜高琦身受七刀，不治而亡。愤慨之极的光明甫在省议会与马联甲互殴，扇马联甲耳光。胡适的白话诗《死者》，副标题就是“为安庆此次被军人刺伤身死的姜高琦作”，胡适对姜高琦之死极度悲愤，“他身上受了七处刀伤/他微微地一笑/什么都完了/他那曾经沸过的少年血/再也不会起波澜了!”此事引起全城舆论大哗，不久即举行了安庆各界人士参加的大规模示威游行。后经省议会出面和解，马联甲逃回倪嗣冲安武军驻节的蚌埠，省政府也被迫同意将教育经费由92万增至150万。

　　“六二”学潮爆发后，倪道烺感受到学校对自己权力的威胁，因当时督军不能管辖学校、直接处理学生游行等事，民政问题只能由省长专理，倪道烺就拿出300万贿赂省议会，妄图自己当省长，便于控制学校和扑灭学生运动。据朱蕴山回忆，安庆知识界领袖得知这个消息后，决定回各自的原籍进行活动，反对贿选，李光炯、光明甫、史恕卿回桐城，卢仲农、朱子帆回无为，朱蕴山、沈子修回六安，他们捣毁选票柜，收集捏造选民的假票情况，公开揭露贿选内幕。另外，他们还利用合法手段向北洋政府控告倪、马贿选罪状。

　　倪道烺贿选失败后，又拿出四十万贿买国务总理靳云鹏，要北洋政府任命自己的老师李兆珍为省长，以图通过李兆珍控制安徽政局。安庆人民再次奋起抗争，组织了两千多人睡卧江岸，日夜轮守城门，不让李兆珍下船入城就职。李兆珍不敢在安庆码头下船，就在安庆下游的五里庙下船，化装成商人混入省长公署。安庆市民不依不饶，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芜湖也举行“三罢”相应，还发生了学生和卫兵的流血冲突。僵持了十几天，龟缩在省长行署的李兆珍已全无做官的兴致，又化装成一苦力溜出了安庆城。9月25日，安庆社会各界在黄家操场举行盛大集会，庆祝驱李运动胜利，之后又举行万人参加的环城大游行，场面壮观，人山人海，一直持续到深夜。这是安庆有史以来第一次民众大游行，这也是民众自己的节日。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了，安徽法政学校和后来的省立安徽大学为什么能支付教员比较高的薪水，这是安庆学界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抗争得来的。

　　郁达夫1921年10月1日来安庆任教，此时“六二”学潮和驱李运动已近尾声，北洋政府已改派温和的皖南籍政客许世英任安徽省长，安庆市民对这个任命还是能够接受的。但不到一年时间，翌年许世英因坚决要求裁撤盘踞在蚌埠的安武军，被迫辞去省长一职，改任航空署督办。皖北军阀倪嗣冲及其安武军祸皖，是安徽民国历史最黑暗的一页，他们一手金钱收买，一手武力镇压，大肆毁坏安庆、芜湖等沿江城市积累的近代文明成果，使业已形成的近代政治机制、经济机制、教育机制扭曲变形。1919年10月，安武军曾两度窜入安庆城北的女子蚕桑学校，集体强奸学校师生，连校长也没放过，致使十余人羞愤自杀，震惊全国，朱自清曾作诗《羊群》，以羊群和恶狼作喻，表达了对受害师生的同情和对安武军兽行的控诉。

　　郁达夫在安徽法政学校教书期间，仍能感受到倪道烺、马联甲阴魂不散，他们不甘心失败，又开始用金钱收买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闹风潮，要赶走光明甫校长。郁达夫小说《茫茫夜》和《秋柳》，就是以这一时期的安庆和法专为背景的，带有鲜明的写实色彩。《茫茫夜》写作始于安庆，脱稿于上海，完成时间是1922年2月23日，发表于当年《创造》季刊创刊号。《秋柳》是《茫茫夜》的续篇，1922年7月创作于东京。小说里于质夫即作者自己，A城即安庆，陆校长即指光明甫，蒋可奇即指姜高琦，李星狼、麦连邑则影射倪道烺、马联甲，比较真实地反映了郁达夫在安庆教书的第一学期生活。

　　在《茫茫夜》中，郁达夫记述了一个叫江杰的为首的学生和八九个同学在学校闹事的情景，甚至闯进了陆校长房间把被褥搬走，而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为何如此猖獗？于质夫的同事体操教员王亦安告诉了他其中原委：

　　“这一次风潮的历史，说起来也长得很。但是他的原因，却伏在今年六月里，当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的时候，那时候陆校长讲了几句话的确厉害的。因为议员和军阀杀了蒋可奇，所以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的省长韩上成。因为这几次政治运动的结果，军阀和议员的怨恨，都结在陆校长一人的身上。这一次议员和军阀想乘新省长来的时候，再开始活动，所以不得不去他们的劲敌陆校长。我听说这几个学生从议员处得了二百元钱一人。其余守中立的学生，也有得着十元十五元的。他们军阀和议员，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贿赂的。此外还有想夺这校长做的一派人，和同陆校长、倪教务长有反感的人也加在内，你说风潮的原因复杂不复杂？”

　　倪道烺、马联甲这一阴招果然厉害，光明甫为了法专的前途，决定辞职。辞职那天，光明甫在大礼堂向全校师生做了一次演讲，这位与陈独秀一起在《新青年》发表启蒙文章、一生谋求改造中国的老革命党人，是郁达夫心目中的伟丈夫。与光明甫一样，柔弱的郁达夫一生也与污浊的社会、丑恶的政客格格不入，因为他内心深处始终蕴藏着一泓清泉，清泉里倒映着光明甫的影子，也倒映着鲁迅的影子。在《秋柳》中，郁达夫记述了光明甫在法专的最后一次演讲：

　　敲十点钟的时候，全校的师生齐集在大讲堂上，听陆校长的训话。

　　从容旷达的陆校长，不改常时的态度，挺着了五尺八寸长的身体，放大了洪钟似的喉咙对学生说：

　　“这一风潮的始末，想来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说了。但是我在这里，李麦总不肯罢休，与其为我个人的缘故，使李麦来破坏这学校，倒不如牺牲了我个人，保全这学校的好。我当临去的时候，三件事情，希望诸君能够守着。第一要注意秩序。没有秩序是我们中国人的通病，以后我希望诸君无论在做什么时候，都能维持秩序。秩序能维持，那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干成了。第二是要保重身体。我们中国人不讲究体育，所以国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业。以后希望诸君能保重身体，使健全的精神得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们中国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学问。我们在气愤的时候，虽则说学问无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归原，学问终究是我们的根基，根基不固，终究不能成大事创大业的。”

　　陆校长这样简单的说了几句，悠悠下来的时候，大讲堂里有几处涕泣的声音，听得出来了。质夫看了陆校长的神色不动的脸色，看了他这一种从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态度，又被大讲堂内静肃的空气一压，早就有一种感伤的情怀存在了，及听了学生的暗泣声音，他立刻觉得眼睛里酸热起来，不待大家散会，质夫却先一个人跑回了房间。

　　创造社的另一健将郭沫若1921年把到安徽法专任教的机会让给了郁达夫，那时他就知道安庆有个光明甫校长。六年后，已是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郭沫若和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一起来到了安庆，3月22日，在蒋介石的居所见到了国民党(左派)安徽省党部常委光明甫，他当时被蒋收买的暴徒在总司令部行营前殴打，正在向蒋介石通报。“明甫同志很像是一位直率的人，他又受了侮辱，他的神气已经有几分激昂，而他的语气更不免带了几分愤意！”(郭沫若《请看今日之蒋介石》)第二天，在杨虎、温建刚、姚觉悟等人的直接指使下，安庆发生了“三·二三”流血惨案。郭沫若目睹了蒋介石在光明甫前后的不同嘴脸，目睹了安庆“三·二三”惨案的全过程，回南昌后即发表了著名的讨蒋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揭露了蒋介石破坏大革命成果、蜕变为新军阀的事实，光明甫也伴随这篇雄文广为人知。1953年2月，毛泽东乘坐的“洛阳号”军舰停泊在安庆江面，他久久凝望振风塔下这座英雄的城市，心潮澎湃。当与上船的安庆官员聊天时，毛泽东仔细询问了两个人的情况，一个是陈独秀，另一个就是光明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