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家乡没有故事,也没有别样的异域风情,只有一脉清江将她环抱其中,她像一叶轻伏江面的碧荷,纯净,朴素,安宁。
洲上四季清明而润泽。因四面环水,空气比城市里略显潮湿温润。树木杂乱,但经年葱郁茂密,花草自在浪漫,田野从不荒芜寂寞,应季的庄稼一茬一茬地变换着,小麦、油菜、棉花与玉米是最忠诚的作物,它们才是父老乡亲日日相依为命的伙伴,彼此懂得、给予与接纳。
黑瓦、青墙、柴火灶,是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印象,无论现在生活手段有怎样的先进,但在洲上,枯枝落叶、棉花秆、玉米秆甚多,是天然环保的植物燃料,柴火灶依然是最原始却是最有召唤力的旧物,家家都有,日日常用。一日三餐,炊烟袅袅。有炊烟的地方就有家,就有亲人温情的守候,就有旧时纯良的美好漫溢于心。米饭与柴火混合的特有香气足以激活潜伏在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粒味蕾,你就会不由自主深深地呼吸,像是要把那气息吸进皮肉吸进肺腑吸进生命最柔软的地方,生根发芽。
洲头芦影,摇曳满江诗情画意;十里长堤,千亩江沙如梦如雪。春潮涌动时,它安静地蛰伏;秋风猛劲时,它瘦成一湾清泉;待冰雪倾城,它便赤子般坦诚素净。静谧而松软的沙滩纯粹得像是一张未经涂抹的白纸,沙纹历历,形态各异,无论是远观还是近看,都有一种辽阔而禅意的美扑面而来。
江水是它的摇篮,涨与落都是爱恨交织的情愫。一直以来,我都用一种膜拜的心态来面对那片沙滩,它寂静、孤独,苍茫,每一粒沙子都潜藏着无量的执念与悲欢,岁月若有声,那么,它的声音是在沙的缝隙里暗自流动,像暗流汹涌,又像私语窃窃。
谁也听不懂风沙涌动的声息里究竟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只是每一次触及,都让人不自主地沉浸在那种空阔无我的精神圣城,心绪宁静,回归初始纯朴天真之态。在我的心底,它像一坛不轻易开启的美酒,美美地收藏,只有珍贵的客人来才会奉上。
七年前深冬的某一日,邀约了外地友人来家乡作客,转江转水转村庄,还是沙滩最为惊艳。当时,江水虽已深退,沙滩大面积的显露出来,但仍有支流舒缓与长江主流汇聚成一体,将那片沙滩簇拥在怀,形成洲中洲,在浩渺的江水中央,独自成景。树木静默繁密,江滩雪白悠远,江水绕其颈项,堤岸有渔舟静泊,江面有船行如织,飞鸟在天空自在欢娱,远远望去,浑然一幅天然水墨长卷,宁静,淡泊,禅意深远,心神往之。
因江水阻隔,无舟难登岸,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抵达那片与世隔绝的神秘之地。当我们双脚踏上沙洲的那一刹那,一行人全傻了。风声、鸟鸣、白浪、雪沙,沙纹或曲或直,绵延无尽,恣意铺展;村民在此处种植的护沙白杨已是褪尽芳华,枝干疏朗利落,有萧飒冷峻之美。那种从未见过的静与净,让人呼吸短促,不知所以。
朋友更是天真率性,不顾冬寒,脱去鞋袜,脱去棉袄,像个孩子一样或躬身或匍匐于沙滩上,凝望,抚摸,喃喃轻语,谁也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整个下午,冬阳煦暖,沙子也暖暖的,那种柔软的温暖与安宁颠覆了所有的浮世喧哗。几个人没有一句交流,分散开来,像个行客,沙途渺远却心意悠然;又像个行僧,素心赤足在各自朝圣的路上,安静地接受大自然的赐予与洗礼。
回去的时候,我问朋友:你对沙子都说了些什么?她说:我想让沙子把我埋了。梦一样的呓语,却是那样的真诚深重,风听见,江水听见,那片沙子也听见了。多年以后,想起她当初那个痴迷的模样,便觉得世事再怎么辗转无期,只要踏上这块远离尘世喧嚣的沙洲,便是云水禅心,岁月静好。
这一坛美酒一旦开启,香气自然就随风四溢,想藏也藏不住了。闻香识道,蜜蜂来了,蝴蝶来了,远乡近道都赶集似的蜂拥而至。忽然之间,车声,人声,嬉闹声,喧声四起,习惯了安静的乡亲们一脸愕然,习惯了在路上闲逛的小鸡小狗也一脸的惊惶,在这场以美好乡村为主题的欢乐颂里,沙洲再也不是养在深闺的绝色女子,终于以美的名义掀开了那块清雅脱俗的面纱。
天使落入凡尘,自有她惊艳的美,她成了家乡最有魅力的主角,一张绝美的名片。马路宽了,停车场大了,通往沙滩的小路也不再是坎坷泥泞了。简朴宁静的江心洲不经意间万众瞩目,游客纷至沓来,颇有海南“三亚”之风范。你来与不来,沙就在那里,夏隐冬现;你看与不看,美就在那里,遗世独立。
它不是横空出世,经年累月,大浪淘沙,沧海终成桑田。每一粒沙子都经历了岁月的千锤百练,聚沙成洲,成了身心的安顿与精神的归属。不必细述它的沧桑与深厚,我只知道有了沙,有了洲,有了家,才有了这个世界的深远博大。自从第一次踏上这片雪色沙滩,它便成了我内心关于家乡的图腾,纯朴,宁静,与世无争,却又不乏倔强隐忍。每当新年伊始,只要不下雨,我都会去沙滩上光着脚走一走,那种温软而细腻的抚摸会有种圣洁的仪式感,让心灵安详。
洲如荷,沙如雪,江风十里,无处话闲愁;行歌远,离绪深,风情万种,难叙沙洲情。乡愁是一种情结,是过往岁月根植于心的爱与温暖。或许,每个人的家乡都有无与伦比的美,贫穷也好,富裕也罢,都是心底最难忘却的想与念。它不需要任何笔墨渲染,也不需要精心雕琢,它就是一块粗朴温软的棉布,是一面召唤灵魂的经幡,无论你走多远、多久,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会穿越时空,牵着你的心回家。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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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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