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

　　枞木散落，仿佛乡间的散漫。油菜花仿佛刚刚开放，在我张开眼的时候一下子就开满了整个世界，让我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我愣怔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慌忙拎了相机，飞一样地奔向田地里，奔向每一株金黄的花束。每一朵花都与我似曾相识，甚至与我暗暗联系，仿佛前生相遇、今生重逢，看上一眼就觉得无比亲切。

　　我跑到田埂上蹲了下来，伸出手试图去触摸一朵金黄。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尖叫或者一阵密集的呢喃，是等待已久的突然迸发，还是幸福眩晕中的语无伦次，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盯着这朵花，看着，听着，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像是迎合，像是安慰，这一朵花微微摇晃，向着我，送来一阵似有若无的清香。我更低地向花朵靠近，我听到了绵绵的低语，像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得明白。

　　一个女子向我走过来，从一小块田地里走，蓝布碎花的对襟小褂一尘不染，没有一点农村劳作的痕迹。太阳在我的背后、她的前方，刚刚走到半天，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有微微的反光，让我看上去有不真实的感觉。她像是来自我的一个梦境，有几分虚幻，却让我心里一动，仿佛打开了自己。她的手指绕过我，向后面指去。我回过头，高低不同的树把一座山轻轻覆盖，使我只能看到现在的面貌。女子的手势轻轻拨开，历史若隐若现。

　　前面就是古栈道，曲曲折折地把一条路线打通。新婚刚过，枞阳的男人告别了亲人，恋恋不舍地走出家门。他穿过这片油菜地，走出了这个拥挤的村庄，走上那条道路，在重重叠叠的大山中用脚一步一步地量出人生的艰难。似乎也是一种遥相呼应，美丽而贤惠的女子，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在最美的季节，站在一个田头向远方张望，用一个固定的姿势守持着一种方式。远方已被群山遮住，神秘，令人向往。累了吧，低下头，这里仍然是正常的人间生活，这面前也只有这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油菜花并不能懂得人的心思，她们好像是约好的一样，全部在同时展开，没心没肺的样子，全力以赴地开着。满眼里的油菜花，宛如流动着黄金的大海在微弱的春风里推动着微微的波浪，把一个人的心推动得上上下下的，说不出的难受和疼痛。一朵花扔在花海里就不再是花了，它只是一滴水。一个女人被扔在一堆女人中，她也不再是一个女人，她是生活中的一粒微尘，可以一阵风吹走，一场雨湮灭。她的美丽，她的刚刚展开的爱情，她的遥遥无期的思念和等待，都在油菜花开的金黄里变得几乎没有。

　　这无边的金黄是多么的沉重啊。可以想象得出，什么样的颜色能比得这金黄沉重呢？一个女子的青春在这大片的金黄的映照下，已经微不足道了。然而，有这金黄映照的季节也只是短短的一刻，接下来的就是无边的寂寞。从床头到窗户有五步，从里屋到门口有十步，多少个来回，竟然没有留下一点印迹。一口天井接了阳光接月光，接了雨水接雪片，甚至接到了油菜地里吹过来的微弱花香，但就是接不到天各一方的那个人的一点消息。墙头上灵性动物，被油菜花的金黄照花了眼，它上到了墙头上似乎就沉迷于这片古老的风景，它不愿下来了，更不要说能迈出一步，只是在比喻，在象征，身体上的寓意越来越多。油菜花已经金黄了多少度，谁也数不清了。一个女子的花期也只有一次，年轮的厚度剥蚀了生命的鲜艳，时光慢慢走向灰暗，时间也渐渐沉寂。

　　当然，这不应该是一个结局。我从油菜地里返身，走过一座吱吱乱响的木头桥，走到一户人家的门下。门头的砖雕失去了棱角，但故事却仍然在展开。一阵骡马喧，激动人心的时刻在接近人生的终点的时候到达了，生命里的力量似乎早已被耗尽，现在只能抬起眼，看到曾经梦想的情景终于发生。油菜地里，那个走远了的男人真的回来了，他的身体，他的行李车马，也只是微微高过正在盛开的油菜花吧。她看到了份量，沉重的份量。男人带回来了真正的金子，虽然没有油菜花鲜亮，却实沉沉的。年轻时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功成名就的花环在这块狭小的土地上放出了异彩，引起了无数的惊叹和仰望。梦圆了，但似乎并不能让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无数人在感叹。人生像一个圆，转来转去，明白了回到了起点。枞阳应有梦，有梦各不同。像油菜花的香，很平常的，略带有泥土的气味，开在一起，把卑微的自己从容埋没。

　　不知不觉间，我又站在了油菜花前，盯看着一朵油菜花。油菜花很专心地打开，完全地打开，展示着自己最强烈的心思，最隐秘的秘密。她们无知无觉，而我却感觉到这短短的一刻已经经历几个人世轮转和所有曲折，把人间的道理全部呈现出来。我忍不住再向前凑近，我就看到了一个女子向我款款而来，带着她光艳的容颜和收留这光艳容颜的那些黯淡的时光，绕过我，走在花丛中，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