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诗圣描写的是一个美妙而又充满希望的时间节点,在这个人间盛景的新春时节,友人之间的淳朴情谊通过舌尖上的诗情画意铺陈出来。
韭菜,我历来以为是做香头的,日常炒盘青菜若放上一星半点的韭菜末,这盘菜立马会抢口许多,因而在我的认知里,韭菜并非寻常物。《续资治通鉴·宋太宗淳化三年》就有“辛酉,令有司以二月开冰,献羔祭韭”这么一句话,由此可见一斑。
1981年到了白云区项镇铺,才见识吃韭菜如同吃白菜萝卜一般稀松寻常,不仅如此,白菜萝卜还受季节制约,韭菜么?记得是一年四季都有,只有严冬时节例外,少见它的身影。
多年宿根生的韭菜青翠欲滴、茂密多情,葱兰一般的外形,具有青绿而修长的叶片,风儿吹过婀娜多姿,像美人的一袭秀发。
提起秀发我便联想起当年项镇铺街上的“菊”美人,她就有一头类似韭菜的秀发,我虽不曾有幸一睹“菊”的芳容,但她的芳华落在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中,许多年轻的追梦人,自觉不自觉的便入列了她的粉丝队伍。有人说她长发披肩犹如黑色的瀑布悬垂于半空,有人说她脖子过于娇柔,担负不起一头美发的重量,走在街心不甚平坦的石板路上犹如杨柳迎风。
“菊”的年龄正届谈婚论嫁的档口,她的婚姻状况是早市最主要的舆情。在追求“菊”的队伍里,不少国营单位的小伙子弱于囊中羞涩,一个个勇敢的落败了;无独有偶,街上的一众待业青年每每自愧不如,也无一例外的选择急流勇退。
“一曲流水红颜寞,曲罢黯然抚瑶琴”。“菊”美人年龄在滋长,让一众关心她归宿的人十分着急,所幸红颜薄命没有成为她的谶语,所幸她的容颜减退有逆岁月,终于,终于她嫁出去了,对方从事的行当较为吃香,可职业不足以给美人脸上贴金,不免让人生发霁月难逢之慨,于是有关“菊”美人的舆情再一次喧哗,喧哗声随着秋去冬来渐渐归零。
项镇铺街道的布局宛如汉字韭,两竖代表老街东西两半,短短的横就像一个个店铺,只是韭字底下的一长横收得过长过斜,不甚漂亮,我把它归属为从医院那头撇过来整日尘土飞扬的公路。
说起店铺,最冷清的当属南端丁根生家的吧?他家老爷子年至耄耋,道骨仙风,性平和语柔顺。单门四进的房子有着街上住房的共性,三进的门上有副意味深长的对联,我如今仍记忆犹新,是宋朝唐庚的那联“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当年驻足流连赏析,或因年少浮躁,不是很懂,只知道比照小店门可罗雀的惨淡现状简直就是绝配。
“得瑕分畦秧韭菜,趁晴樊圃树棠梨”。丁家店铺后面是明喜家的菜地,五六分地大气的种着成片韭菜,不像我家菜地里韭菜尺把长十来株,小气的在地头屈着。
绿油油的韭菜由着木槿篱笆圈着,一畦畦的从西到东呈阶梯状分布,看得出韭菜是分批次割的,地不是平整整而是两旁起着深沟间隔着,因为韭菜喜肥,深土高垄利于韭菜生长。
记得明喜说过,韭菜特像野草,有“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习性。在我看来,韭菜更贵有百折不挠、愈挫愈勇的精神,可不,经历严冬的冰雪摧折,蛰伏地下的鳞茎与地表的枯叶彻底断了联系,韭菜一时像失却了生命一般。熟料,冬去春来,鳞茎在地下已孕育出新的生命,哪怕尚是春寒料峭便有黄芽新露,展现超乎想象的顽强生命力。
韭菜的这种精神,在项镇街人身上亦有体现,当年是一个致富门路甚为狭窄的年代,许多人为了维系家人的温饱,干着爆竹营生,这一营生的危险性人尽皆知。通常,每一家作坊,为安全起见,有条件的在院墙的一个角落另起一间小屋专用于“摸硝”,“摸硝”都由家中的年长者操盘,哪怕老得不能再老,只要尚有缚鸡之力动得了身子,老者决不任由子女接手,因为“摸硝”的危险性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来写照,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分家的儿子也不需冒“摸硝”的风险,他的父亲照例会把活儿顶下来亲承风险。在那一刻,父子好像随时都会割断联系,故而每一次的“摸硝”结束便是父子延展生活的新篇续写,颇似韭菜的冬去春来。
在白云区生活了八九年,韭菜自是吃了不少,机关单位的食堂见天少不了韭菜,住户们没有哪家哪天缺了,就连那些大大小小的馆子,也喜欢用韭菜配菜,因为韭菜经过烹饪后,除散发诱人的清香外,还能给菜品平添一抹醉人的绿意。
“来祥”馆子著名的炒黄鳝梢就短不了用韭菜做辅料,一盘油光明亮、色泽诱人的黄鳝梢,不知该算作徽菜呢还是该算作项镇铺的本帮菜?从用油、上色方面看,跟鲁菜类似,重油、重色。
老来祥亲自操刀的时候少,一般来客点黄鳝梢都由他儿子打理,挑剔的客户来了,汪大厨免不得系上围裙慢慢的来到案旁,还不忘伸手将红灯牌收音机的音量调大。
他总是耐心地将黄鳝脱骨、去皮、切段,再逐段纵向切成细丝码到盘里,鳝丝蜷缩成自然梢状,辅料么无法高大上甚至有时短缺,不像如今有反季节蔬菜。
好在一年里韭菜常有,辅料也就大差不差了。
依次是先往黄鳝梢打入蛋清,顺一个方向搅拌,尽可能的使每一根鳝丝表面裹匀一层极薄的蛋清,蛋清既能锁住鳝肉的水分使炒出的鳝丝嫩滑,又可以避免鳝肉特殊成分的蛋白质析出而氧化变质;待清亮的猪油七八成热了,放入鳝丝,轻划散,待变色后起盘,留油加入葱姜蒜、顺序放韭菜等辅料,上下翻炒,重新倒入鳝丝,视成色放酱油、料酒若干,尔后起锅盛盘。
鳝肉偏微寒韭菜性微热,它们的融合会生成奇妙的口感,也成就了“来祥”馆子的名头。
下街头延至叽头的农家都卖菜,自然也都栽种韭菜,那个一开口就脸红、见人咪咪笑的汪秀红,莴笋论棵、韭菜论把卖,不擅于斤斤计较,现如今已记不清韭菜具有健脾开胃、清热祛寒药理作用的这句话是不是她说的?但我能感觉出这句话传递出来的温度,而最让我全身心都感到温暖的,是疏小平一家人曾带给我的关爱。
疏家是一个传统的大家庭,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少长有序。日常,除了对付一般的农事外,家里青壮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做炮竹上。或是出于好奇、或是源于那份友情,我有事没事的总爱往他家里跑,正所谓鱼往深处跑人往恩处跑。在街上住的一年多里,我把他家的筷头子都嗍尖了,他的母亲甚至为我洗过衣服。一想到吃饭时特意为我加鱼添肉的情节,我却不曾有过回赠,内心一直愧疚至今。
他们家最明显的特质是热情与节俭并存,即忱待外人苛于自己,观察他父亲的饮食细节便可知晓。
老人家70多岁了,仍主炮竹营生,精瘦且木讷的长者,几无嗜好,寡见吞咽荤腥,小口粗茶淡饭,仅喜一杯淡酒,每每手捏一块豆腐干下酒自始至终,就这一块豆腐干并未全部进入老人的口腹,还要剔除喝酒途中掰一小块、一小块给孙辈吃的。
这是一种勤俭精神,千千万万中国农民共有的美好品德在老人身上浓缩。或许老人是把勤俭作为修身齐家的美德,他宁愿保持着一种简朴的生活习惯,保持外人甚至他的家人一时也不明晰的精神自由,担起了一份责,撑起了一个家。
项镇铺一别就是三十年,物是人非,连三个字位序排列也变成了项铺镇,我以为,有些东西它不会变,比如项镇铺那块热土的厚重,热土上的人们对创业的执着精神,韭菜的秉性,再有就是曾带给过我温暖的待人之道,这些将不会改变。
今春雨水多,自然生长的芽色新韭,菜市上芳踪难觅,但那美丽的倩影在我脑际镌刻永远不会忘记,我仿佛看见充满张力、蜷曲着尚未全然展开的条芽仍停在起跑线上,呈蓄势待发之态,一任阳光照耀春风吹拂,定然蓬蓬勃勃绿意盎然起来。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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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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