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枞川夜雨,我们还是要从明代许浩那首著名的《枞川夜雨》咏景诗开始:“枞川夜雨势如倾,拂柳滋花尽有情。几个渔翁趁新水,江头无数棹歌声。”许浩,明代老桐城县的教谕,关于他个人的资料,今天留下来的并不多。不过,通过他题咏老桐城八景的几首诗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热爱自然、深谙生活情趣而且是一位才华卓著的文人。“几个渔翁趁新水,江头无数棹歌声”,夜雨、渔翁、新水、棹歌,多么亲切而富有生气,这不是描写隐士,而是我们的先人们经历的平平常常的水乡生活。
需要指出的是,枞川夜雨,它并非是指真实的雨景。旧时,枞川河两岸多芦苇,夜间安静时,因风吹动苇叶时发出的声响如雨声而得名。每到夜间,天地大静,或微风轻拂,或长风浩荡,两岸苇叶或瑟瑟如细雨婆娑,或萧萧如骤雨倾注。此时,那些临河而居的人家是有福的了,即使足不出户,也能享受到这如诗的天籁盛宴。
这种生活,可以将陆游的两句名诗略作改动加以描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新鲤。
晚年移居枞阳镇的钱澄之先生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先生经历天崩地裂的故国之变,心灵遭受重创,又经受了妻离子散的悲痛,从血雨腥风中一路走来,颠沛流离,回到故里,安居于枞阳长河之畔的北山楼上,在枞川夜雨声中埋首于故纸堆里,专心地做他的学问。先生晚年在枞阳镇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我们看看他的一首《捕鱼歌》就大略知道了,诗云:“长河水退疾如箭,江鱼上水只一线。土人关鱼亦择日,织竹为梁罟同密。水口有梁鱼早惊,大鱼小鱼涌来争。大鱼奋鳍向空掷,去江咫尺出不得。鲤鱼信是非凡鳞,腾空跃过真有神。小鱼无神枉自急,依倚大鱼头戢戢。听得水响皆回头,水声亦是滩上流。滩上细流旋已汔,谅汝终是池中物。”
这是写枞阳长河的捕鱼之乐。这种亲切而幽默的诗作在田间诗集中是极其少见的。先生生活在明清之际的社会大动荡中,其诗有“诗史”之称,写的是社会变迁和个人遭遇,凄惨、沉重、悲怆。原来,先生也是一位富有生活情趣的人,他是如何回归到本色生活中的呢。我想,是枞川夜雨,用温和的天籁抚慰着先生伤痕累累的心灵;是长河新水,焕发了一位诗人人的新生。
人生最惬意的事,莫过于看着早春的芦苇在一天天地长高。它们一棵挨着一棵,挤满了河滩,成为春天里最壮观的方阵。先生的北山楼正对着长河,正对着长河之畔的芦苇。一根一根清瘦的芦苇,是先生最亲密的近邻。也许,一个人,只有在故乡的河边,才可以忘却伤痛,才可以像一株芦苇一样,用瘦弱的身子撑起春天。
钱澄之的好友、诗人方文曾安家枞阳镇,其家就在射蛟台下,当与北山楼不远。在方文的《涂山集》中,我发现了数首与枞川夜雨有关的诗。不过,诗意的枞川夜雨到了方文笔下,就成了枞川苦雨,这当然与先生当时艰难的处境有关。一首是《枞川苦雨柬李仲山孙子谷》,作于1647年。那年,先生三十六岁,尚未在枞阳镇安家,但先生卧病于此:“有客卧病江上村,十日不出长掩门。小楼上漏复下湿,匡休独坐愁思繁”。卧病而居,缺食少药,难堪至此,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尚不忘保持浪漫的情怀,诗的最后一句:“明早雨霁天色开,共步江头看新水。”这就是诗人,他总能在艰难的生活里为心灵保存一泓生动的春水。方文有一组《穷冬六咏》的诗,题目分别分《无酒》、《无米》、《无油》、《无盐》、《无炭》、《无薪》。都是“无”,还有什么呢,只剩下一颗坚强而不乏浪漫的诗心了吧。方文还有一首《枞川夜雨》:“春江一夜雨淋铃,水阁阴寒酒易醒。满架图书妨润湿,半龛灯火尚青荧。长贫已觉离尘网,多病还思诵道经。翔举不须婚嫁毕,囊中五岳有真形。”因为物质生活的困顿,虽然夜雨中的诗意暂时不再,可是,“囊中五岳有真形”。也许,再过数日,雨过天晴,诗人就将放舟东下,浪迹于三山五岳之中。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永葆一颗未泯的诗心,这才是真诗人。
在“粤难”中死去的方以智也从枞阳江口回来了,那是一个月色满江的夜晚,他又看见家乡了,看见了枞川两岸浩瀚如海的芦苇。尽管,先生再也不会醒来。方中履《月夜迎先大人柩,会三弟、侄、儿珠于枞阳江口》一诗写道:“天高来夜月,霜白照离人。此际悲欢共,招魂到水滨”。
“招魂到水滨”,这不分明暗示先生是投水完节么!这是一位屈原式的先哲。从此,先生的灵魂与这些青青的芦苇融为一体了,化为水滨一株永远不死的新绿。
非常可惜的是,如今的枞川河两岸,已经没有了芦苇。也许,我们只有在那些古典诗歌中去感受或想象枞川夜雨的情景了。芦苇从未消失,它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未泯的诗心里。
“几个渔翁趁新水,江头无数棹歌声”,从时空的深处,新水的声音,悠扬的船歌的声音,枞川夜雨的声音,隐隐传来。这是老枞阳的声音,是故土,对你深情的呼唤。
如果有来生,那么,我愿意做一棵芦苇,无忧无虑地生长在家乡的河边。(谢思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