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龙
下枞阳小街,又称蒲城街,简陋得很,其实就是座露水菜市场。
上枞阳人喜欢来小街买菜,多是看上可以买到长江鱼鲜,小街就坐落在长江边上,近几年常听到住在下枞阳人说,这街上菜都是上枞阳人买贵的。这话可能不假,小街上卖的菜大多来自附近的蒲洲等村镇,远点的就是江对面的铁铜洲,菜不但便宜,更主要的是新鲜,上枞阳人跑来买菜,就是来回打的,算上的费比上枞阳菜金还少些。一到周末,上色的江鱼,你刚一还价就被连价都不还的上枞阳人抢走了,时间一长,下枞阳当地人也只好认贵买贵了。
每到周末,除非有事,雷打不动的是要上下枞阳小街的。
买点江鱼和新鲜菜蔬是必需的,还有就是买点早点——老面生煎包。
说起来可能别人都不相信,这小街上还有什么好的早点。
一间没招牌的摊点。店门外一口柴油桶改建的炉灶,一口平底锅,一个女人,屋里一台案板,一口粙瓦缸,几袋面粉,几壶香油……
不用说是外地人,就算是上枞阳来买菜的,也很少会走到这里。小街上卖菜的都不会摆在这里卖,尽往街口的地段挤,有的直接就摆在小街口的马路上卖菜,城管来了后才不情愿地搬到街尾来卖。正常情形最近的卖菜距离这间油煎包子店也还有四五十米远,油煎包铺算是小街最街角了,再朝前走几步就到江边了。
多年前在我居处的小巷对面,有家大药房,店主何老头就住在下枞阳小街,我们算是熟人。常见他早餐就拎几个油煎包子吃,吃相认真,神情专注,像是上好的美食。见我有些诧异,何老头主动地说这家下枞阳小街上的生煎包子真的好吃,问及如何好吃,答曰是老面做的。整个枞阳街上只有她家里还在用老面发酵,言之凿凿,末了还补上一句,不信的话明早你去吃吃,我就住在小街上,吃这生煎包子都有二十多年了,不好吃的话还会害你们呵。
这话说说也就忘了。
约是三年前,我们单位的文明县城创建责任段就在小街这路段。一日,忽的想起就找到了这家店铺。热气腾腾的炉灶前,三五成群的人或排队闲聊或津津用餐。盘子里的煎包油润润的,黄亮亮的,两面都油煎些微焦黄,一咬,香糯,软适,一咀嚼,这包子皮有筋骨,面粉里的麦胚芽和香油的菜籽香混在一起,一边吃着一边心里直说真香。在旁边帮忙收钱或打包的老阿婆,见我们是上枞阳来的,忙说,这油煎包子得趁热吃,刚出锅的太烫,对食道不好,而凉了吃这香味就淡了。
熟悉后才知道老阿婆也是住在附近的,姓陈,退休后陈阿婆见店里忙,不时的帮忙收钱找零。她说,我每天早上都吃她这包子,得有三十个年头了吧。那时周姐还是小姑娘呢,二十岁不到,扎个扫帚把辫子,这人特能做,手快脚快的,一个人抵到两三个人做的事。
交谈中得知女店主姓周,大多喊周姐。周姐讲她的油煎包好吃,两方面因素。其一就是食材好,用的是九十多块钱一袋的面粉,香油是十块钱一斤,不像有的早点铺上用的六十块的面粉,五块钱的香油。这店真的赚不到什么钱,但我的食材是有保证的,质量不好的肯定不能要的,你看我自己也吃这包子,自己怎不能害自己吧。
其次就是老面。而最关键手艺就是和面这个环节,和面时间的长短与气温有关,夏天时只需发酵几个小时,而天冷时需要十多个小时,她通常都是头天下午就将面粉加水拌和,擀面皮前还得加入食用的苏打调和。和面关键的是“三光”即手光、面光、缸光。
苏打放少了粉皮有酸味,而放多了包子皮是黄色,这些只能凭经验定夺了,说起这些周姐面带几分自豪。她这包子煮法也很特别,先将包子有序地摆放在平底锅中,浇入热水大约淹平包子,烧火约摸四分钟此时锅里水浇干了包子也熟了,这时淋上香油,再加热一分钟即可将包子翻身煎朝上的一面,两分钟后这一面也微黄闪亮,这时油煎包子可以起锅了。
吃这老面油煎包子,大多配上一碗绿豆稀饭就是一顿好早餐了,要是再讲究些,添加点生姜,一碟咸豆角或一块豆腐乳,就是神仙美味了。不过针对年轻人的口味,店里现在也现榨豆浆,里面特地配了些黑芝麻,美容养颜,算是营养早餐了。
比起这等麦芽和菜籽油香气缠绵交织的早餐,上小学时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吃小麦糊的经历就天壤之别了。
我的家乡是个丘陵岗上农村,冲田畈上多是种稻,零星的山地种些小麦,记忆中小时候面食较少,以粥饭为主。有年夏旱,家里奇缺米粮。大清早的上小学前,奶奶带着哥哥磨些小麦粉,煮点小麦糊为主食。
而我力气小些,清早趁露水未干地气尚有潮气时,常提着竹篮子,到山芋地里将枯死在地沟里的山芋叶子捡拾进篮子。早餐所谓的菜就是把这些山芋叶子洗净后煮熟放点盐就是菜了。那段记忆非常深,日子是非常的苦,可磨出的小麦粉煮成糊后,那个麦芽香还是很甜的,谷物自身的香,原汁原味的香。
难怪俗话说肚子饿了糠都甜。在当下人们早已不愁温饱了,我们对于美食也没有饥饿感了吧。
去年初,生意还算好的大药房何老头给转让了,回到老家下枞阳小街,开起了家养生馆,专卖些中药西洋参,藏红花,当然也有一些常用的三七甘草。他说自已快七十了,不想再捣鼓大药房了,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没事在家清闲点。但有一样不变,仍是每天早上吃油煎包子,两块五毛,四个包子,六毛钱一个,四六两块四,多出一毛,何老头直说不用找零了,一毛钱又买不到东西。周姐说,那也得找,每天都占一毛钱便宜也不好意思。算了算了,两人都笑笑言语。
陈阿婆仍旧帮忙收钱找零,人多忙很了,客人就自己找零,没有人多取少放的。每有熟人上街买菜时,周姐说,你把这包子带给谁谁谁;有时熟人说,周姐啊,你替我留几个白菜馅的包子,我先上街买点菜,回来时拿啊,别忙晕头了。哪会呢,没问题。周姐高声地回应着,手上锅铲子上下翻飞,将包子又是翻身或是移挪,脸上笑意盈盈,不曾跌落。
日子久了,小街上人也熟悉了,当我来到店铺时,在场的人常说,上枞阳的来了,这锅肯定不够,得等下一锅了。而当我站在店外面等候时,后来的看到我,常是自言自语的一句,哟,这锅肯定没有了,这个大户也在等。我将电饭锅往桌上一放,正常的就是二十个包子,不需要特别地交待。
打发等候油煎包的时间,我多是走几步到江边上,看看晨光里的江景,晴朗天气里朝霞染红江面,烟雨中船行岸静,码头边泊船只只,江风轻轻。
我女儿也喜欢吃这包子,尤其是萝卜馅的油煎包,她常说这味道就是家里饭菜的味道,前几年外出求学,每到假期一回家就叫嚷着要吃这家油煎包,像是吃上了瘾,我们笑着说,那你以后要到更远的地方读书若吃不上这包子该不会不上学吧。
一只只油光金亮的油煎包子应该就是乡愁吧。
我想乡愁应是成长的。我们每个人的不同年龄阶段,一段记忆一段生活都是一种乡愁;诚然乡愁也是奔走的,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的我,村庄里的一株红枫、一条小溪、一座宗祠、一顿美食就是我的乡愁,而生活在县城里的女儿,若干年后,她眼中的乡愁又是什么呢,是城中的莲花湖,或是下枞阳的油煎包,这些会是吗?我猜想至少会有这些零星的印记吧。
两年前,我写了一篇下枞阳小城的文章,简略地提到了油煎包,却空前地引起轰动,像是惊扰了今日住在小城里的或曾经住过小城的人们,万人争相转阅争相留言,这座小街的风物,具象的,消失的,一一的勾起了大家的回忆,或感慨,或守望,这些我想就是所谓的乡愁吧。
前两个月,一个想法在小街上流传,这座日趋没落的小街能否搭上国家棚改政策而凤凰涅磐,居住在小街上的一百多户人家激烈地辩论着,有的建议保留原貌,完善水电路等配套设施;有的建议整体拆迁易地安置,将这片江滩地还原本色建成公园。各种想法虽不一致,不过最起码地完善小街生活条件是达成共识的。
面对街尾日益零落的人群,周姐的油煎包子铺是坚守原地,还是搬到市口较好的地段,也到了她该考虑的时候。周姐说,开这间小铺子,原本就不指望挣多少钱,说实话一年也挣不到多少钱,最多是保家里一些日常开销。她这手艺都三十多年了,从心底上舍不得丢,加上周边都是熟人熟事,图个热闹,如今年龄也不年轻了,再折腾个大店,气力上也跟不上了,儿子现在也在外地工作了,爱人跑航运,生意还行,就算守着个念想吧。
这座小小的老面生煎包子铺,我想该是周姐的乡愁吧。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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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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