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说纷纭,又莫衷一是——后人认为阮大铖有子的直接依据,是一首诗。《咏怀堂诗》外集中,收有这首《舟行将抵家赵裕子以诗赠别依韻赋答》:
“远树平畴江上村,遥知稚子候柴门。逃禅久觅安心法,大隐宜蠲嫉俗言。篱槿细编防竹母,土花轻剔护兰荪。西窗夜夜闻清响,风荷珠泻瓦盆。”
这首诗诘屈謷牙,不太好读,但稚子候门的情景是显而易见的。很容易让人想到,老爸下班了,宝贝儿子虽走不稳路,却“妈咪”、“爹地”地叫,早早在门口等!
《咏怀堂诗》的写作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余年(万历四十七年至崇帧十四年),《舟行将抵家赵裕子以诗赠别依韻赋答》一诗的具体写作时间无人知晓。如果阮大铖有子,那也是他在离开皖城去南京之前。仅仅从阮大铖诗文中的一个字,结论他究竟有或没有儿子,理由都是不充足的。否则,计生委的同志也就没必要到处收集“弃婴”了。
依据《阮氏宗谱》的记载,阮大铖后嗣的中间断代,也是后世关于阮大铖之子阮濬诸种传言与推论的合理空间。
后人言说的阮大铖之子,是特立独行的阮濬。
关于阮濬,吴作忠《传奇剧本<</span>燕子笺>及其作者》称:“阮濬,嗜酒,好诗书,有才华,终生隐居于安庆城北的白龙山中,闭口不言自己的家世,无论冬夏,只穿一件破衲,故别号‘一衲’。因友人刘鸿仪知其身世,故阮溶临死时再三嘱托鸿仪在其墓碑上只题‘此饮者阮子一衲之墓’九字。鸿仪如所嘱,并携酒酹地吊之曰:‘酬君君不知,去去复回顾。一片纸钱灰,飞上梅花树。’”
刘鸿仪,字伯宗,明末清初桐城人(今枞阳县陈家洲),阮大铖同乡,书画家。作为阮濬身世的知情者,并未留有文字以供证实。只有一些唱和诗作,可以看出他与阮濬、钱澄之、方以智等文化名流交往甚多。
但刘鸿仪所说的阮濬,《阮氏宗谱》中确能找到。《阮氏宗谱》收有方都秦撰《一衲公传》:
阮濬,字季子,生长名族,幼宕逸不羁,不慕荣利,城溃(指皖城安庆被左良玉攻占)后,益坚縻性,草筑龙山,读书纵酒,冬夏惟披一衲,因自号焉。工诗画,遗落世事,得酒即豪。时携模具、酒具、画具,命一樵童肩之以随,遇友人合志处淹留不返。常谓友人日:“我死即葬于草筑之侧。子辈当磨一片石题曰:‘呜呼!此饮者阮子一衲之墓’十一字足矣。”未几卒。友人果葬之如约,且颜其居曰:一衲庵。所著诗多寒素,画亦清绝。每岁晏,友人携只鸡絮酒以浇其墓。刘子超宗为诗吊之日:“酹君君不知,去去愎何顾。一片纸钱灰,飞上梅花树。”闻者咸太息,高其谊云。
《一衲公传》中的阮濬阮季子,究竟是谁?既收入《阮氏宗谱》,必为这支阮氏的后人。既为阮氏后人,为何分不清哪一派系所出?这其中,必有人所不知的隐情。
依《一衲公传》所言推断,阮季子一衲当为名人之后,并且具有较全面的文化素养。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人自己不愿意认祖归宗,虽有他人了解其身世,也不便道明原委。综合各种因素,考虑阮大铖的当世声名,认其为阮濬就是阮大铖之子,亦是相当合理的推测。
阮濬其人,方中履《汗青阁文集·阮季子墓表》中尚有更进一步的记述:“余与君同郡,尝恨不识君。又以弟故,其曷忍辞。君讳濬,字季子,怀宁世家子也。少喜任侠,以气自豪,善骑射击剑,视世人龊龊,若无足语者。及左宁南称兵东下,陷安庆,家遂破。无何国亡,君即弃诸生,隐于𠙶山,不复思用世……性孤介,既老,益与时不合……君生于万历丙午,年六十八,即葬宅畔。”
方中履即方以智之子,如果阮濬确为阮大铖之子,那他即为方中履叔辈,方中履应该清楚详情。尽管方中履没有明确阮濬确为阮大铖之子,但方文中有两点很值得注意:一是“左宁南称兵东下,陷安庆,家遂破”,二是由此“隐于𠙶山”。因为左良玉兴兵东下,矛头即是马士英、阮大铖,后为阮大铖所败。左良玉占领安庆后,又致使阮濬“家遂破”,似乎与左良玉兵进入安庆后尽屠阮氏族人相吻合。并且,阮濬归隐的“𠙶山”,正是阮大铖的故里所在。阮濬择此隐居,同样出于自然,顺理成章。
方中履《阮季子墓表》中的阮濬,还见于王士禛的《居易录》。王士禛在《居易录》中认为阮濬是河北新城人,同时又不排除阮濬是怀宁或山阴人。说阮濬是怀宁人,来源于《清代碑传文通检》;说阮濬是山阴(绍兴)人,来源于《越中历代画人传》。王士禛是清初著名的学者,又是河北新城人,他这么一写,阮濬的真实身份不乱都乱了。
相比较而言,王士禛的记述虽言之有据,并不可信,因为作为事件的亲历者,方中履在《阮季子墓表》明确载明“余与君同郡”,阮濬便不可能是安庆以外的人。除了私家著述,《怀宁县志》与《桐城县志》均有阮濬的记载。《怀宁县志》只道阮濬为“桐之世家子”,《桐城县志》则进一步明确阮濬“与庆阳守自华、谷城令自钿一门”——从阮大铖与阮自钿的世系关系,共同的先祖便是阮廷瓒,阮濬至少是阮廷瓒的后裔。阮季子或为阮大铖之子,当为空穴来风——认为阮季子为阮大铖之子,可属合理推论。
晚年的阮濬,生活凄清。徐翥(1594—1676),字羽先,桐城布衣诗人。早年与“贵池二妙”吴次尾、刘伯宗过从甚密,明亡后归隐,他在《梦阮一衲过煮字斋索诗》中写到:“土室凄清卧,停鞭洽素心。月当今夜好,秋已待君寻。面冷烟霞气,怀孤淡穆吟。共分山水况,都寄在寒衾。”这当是阮一衲避世遗民孤寂生活的真实写照。
《阮氏宗谱》采用的是阮大铖无子之说,载明阮丽珍与曹台望第三子曹柽为其继孙。曹柽,即《阮氏宗谱》的阮柽。关于阮柽,《阮氏宗谱》的记载同样简略:阮柽“字延公,康熙戊午北闱举人,丹徒教谕。”
阮柽康熙十七年中举,康熙三十八年任丹徒教谕。阮柽与孔尚任是为文友,孔尚任《湖海集》中的《过阮岩公宅》、《阮岩公移蹲秦淮舟中同王子由分韵》等,即为与阮柽的唱和之作。孔尚任虽与阮柽友善,但其巅峰之作《桃花扇》中仍对阮大铖极尽丑化,细心的读者会找出一些味道的——
《骂筵》一出,阮大铖、马士英与杨文骢有云:“(副净)晚生今日扫雪烹茶,清谈侍教,显得老师相高怀雅量,晚生辈也免了几笔粉抹。(净)呵呀!那戏场粉笔,最是利害,一抹上脸,再洗不掉。虽有孝子慈孙,都不肯认做祖父的。(末)虽然利害,却也公道,原以儆戒无忌惮之小人,非为我辈而设。”
这一段科白,别有风味之处在于:“儆戒无忌惮之小人”,不为其先祖掩饰;“孝子慈孙”,又念及朋友之贤。孔尚任对阮大铖的后人,那是相当尊重的,也是很有分寸的……
——在这里,孔尚任无疑还传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阮大铖无论有子还是无子,都不是一些人咒骂的绝后。在阮大铖死后的百余年里,他的后人都与𠙶山族人相互来往。根据《阮氏宗谱》的记载,到光绪二十五年,阮大铖以下又经历十二代,子孙繁衍,人丁兴旺,成为阮姓中的大户。
阮大铖之子纷繁传闻,反映出后世之人对阮大铖的心态。因为阮大铖无论是无子,还是有子不认其父,都饱含着后人复杂的情感因素,并与伦理、政治评判相纠葛。转动的历史车轮面前,民众总是充满悲情和无助,心地的善良与内心的刻薄相互交织且异曲同工。骂领导不如骂邻居,捉悍匪不如捉坏蛋,专制威权日复一日的驯化,中国人指桑骂槐的本能冲动早都退化了——这也是钱秉镫等人,在日后诸文中反复渲染阮大铖无子的原因所在。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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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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