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娟芝

　　一个冬日的午后，给孩子送饭回家，骑着自行车悠闲地看着公路两边郊野的景致，忽然间就看到那块坡地。

　　无意瞟见，心中一动，觉得似曾相识，又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眼晴便滞住了。放下车子，只身就近驻足凝望。这是在那里？我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做过什么？我努力在记忆里翻找。这背风的向阳的坡地，这一畦绿油油的油菜，这样的冬日里温暖的午后，我一定来过。我久久地痴痴年少清纯的少女地看着，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訇然炸开。这情景，是那么地久远而刻骨铭心，我恍如隔世，回不到现实。仿佛时空穿越，又回到儿时的家乡，那个年少清纯的少女正对着历尽沧桑的我，巧笑倩兮……

　　刹那间，禁不住热泪盈眶。

　　那个回不去的旧时光，那个魂牵梦绕的故乡！

　　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人是无法体会“游子”这个词的含义的。只有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乡愁”。古今中外，多少文人墨客，用生花妙笔浅吟低唱，重墨渲染所有异乡漂泊者共同的乡愁。身处异乡，一种乡音，一味食品，一个生活场景，如同一根思念的线，将他们牵引回故乡，牵引回旧时光。

　　我的家乡濒临长江，离古老的宜城仅三十里路，人称魏家老屋(吴魏同姓)。此称呼颇有意思，前三个字正常读，屋字不读出，“老”字重音，拖长，嘴自然闭合才读出那种味儿，别人才听的懂。如果按普通话读出四字，我们一村的人都会瞪着眼，莫名其妙不知所指。全队三十几户，房屋一字排开，逶迤近千米。一条两米宽的简易的沙石路穿过每家门前，通接乡村公路，直指老峰镇，奔向安庆城。村庄坐西朝东，视野开阔，阳光充足，野风劲灌。前有李塘湖(河名)后有张家赛(河名)，是典型的鱼米之乡。

　　在相对贫困的大集体时代，我们东魏(我们村魏家老屋分成两个组，有东边老屋和西边老屋)羡煞旁人。因为是本家一姓，大家相互体谅帮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人孩子，口粮一样，人人都有饭吃。这得益于我们父兄的勤劳勇敢。他们驾船捕鱼，开荒造田，全队三百口子老老少少不曾挨饿，平安地度过饥饿的年代。

　　清明时节的一个周末，我回到家乡，沿着乡村公路，特意从镇上步行六七里路回东魏。为的是最后走一遍这条乡村公路，最后看一眼家乡的一草一木，跟她做最后的告别。

　　因为我的家乡要拆迁了！

　　这条乡间公路，是老峰乡所属的长山，山湖，新光，广丰四个村通往安庆的唯一一条公路。从小时过麻子，母亲背我去老峰镇第一次走过，至今有近五十年了。我目睹了它的变迁，从田间的羊肠小道，到窄窄的板车土路，再到简易沙石路，直到今天的柏油马路。长山，新光，山湖，广峰四个村的村民甚至长峰乡白泽乡大枫乡的部分村民都汇集到这条公路，去老峰头，去安庆，去闯世界，去做异乡人。

　　我们的祖祖辈辈以及他们的亲朋故旧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年，走了无数个来来回回。这条路五十几年一点一滴的变化，每一栋房子，每一颗树，我们无不刻骨铭心。我们闭着眼，都能大踏步地准确无误地回到家。我们洞悉这条路的枝枝叶叶，对路边的农田草木了若指掌，对公路两旁人家的正闻野史，祖宗八代一清二楚。我们相互熟的不能再熟。他们亲眼看着我从一个羞怯的小女孩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小妹儿，再变成今日的中年妇人。我也见证了他们从壮年变成耄耋老者。我喜迎不断涌现的新面孔，又默送走渐行渐远的旧相识。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了，马路上两边的房舍全拆了，到处是一遍狼藉，残墙断壁，瓦跞遍地，土地荒芜，野草丛生，乡村公路孤独悠长，蜿蜒在荒野里，陪伴它的是零星的几颗树在旷野里默立。

　　回家后，微信群里，我告知身处异乡的同乡，“我们儿时的家快没了”，字里行间抑制不住的留恋和怅惘。大家安慰说，我们的家乡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退出历史的舞台，这是时代的进步。我们的家乡与时俱进，会越变越好，越变越美，我们应感到欣慰，为家乡感到骄傲，感到自豪！

　　我也希望家乡跟时代接轨，能旧貌换新颜。可是我们却舍不得旧时时光！它已深入到我们的骨髓，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怎么能舍弃它，舍弃我们亲历的人生！

　　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当惊世界殊”。我找不到那条回家的乡村公路。那个熟识的家乡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得干净彻底。山包铲平了，沟坑填实了，一条条宽宽的笔直的马路如棋盘般纵横交错，一座座高压架竖立在蓝天白云里，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如竹笋般林立，一座座厂房鳞次栉比……

　　我又喜又悲。我的家乡，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终于变了模样。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的坟挖开了，他们离开了故土，迁移到很远的大龙山上。我们的乡亲近邻也离开家乡，分散各处。所幸我们的胞衣，还埋在故乡的热土下。它时时招引着我们，无论在哪里，我们的魂魄，都会夜夜归来，与故乡重逢。

　　小学时天天必走的那条小路呢？每个晴朗的夏夜在三爷家屋拐乘凉，谈的天说的笑呢？那个我们曾偷过瓜果的几畦菜地呢？那口夏天洗冷水澡，冬天溜冰的水塘呢？那几棵让我们眼馋流口水的老梨树老柿树呢？那家家门前风吹日晒的酱油钵呢……

　　你们去了那里呢？我去那里寻找你们呢？

　　几只鸟儿在家乡的上空盘旋嘶叫。鸟儿啊，你也在寻找那个高高的大槐树梢上你垒的巢吗？

　　我似乎听到了家乡的上空隐约回荡着我们少年的欢笑。哦，我的可爱的家乡，我魂牵梦绕的故乡，你并没有消亡，一定是移到了时空的某个地方，让你的子民们的游魂去寻找，去团聚；一定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就像那块向阳的坡地，让时光重现，让我们再回到年少。

　　在某个瞬间，某个梦境里，与我们再度相逢，让我们猝不及防，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