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平
一
光正他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有节奏地打榨,越打越精神,我听着听着,心也跟着木榨怦怦直跳。榨好似撞在心坎里,一声强一声,一声急一声,一声重一声,声声入耳,楔楔侵心!油工们满后背的汗珠密密麻麻,麻麻密密,一波滚落、一波再生;一波又生、一波再落!一滴挨着一滴;一滴挤着一滴。颗颗饱满,粒粒圆润,像粒粒油菜籽,更像黄灿灿的菜籽油。刚好被县里来的记者抓拍,后期处理成黑白片,效果不错,取
名:钱铺汉子!
我一度怀疑“油”才是冷的反义词,枞阳县东乡钱铺镇老油坊的开业,印证了我的猜想!
光正,来自钱铺黄龙组,铜陵市非遗传承人,姓潘。当他聚齐十人,钱铺木榨正式开业。油坊在村部隔壁,里面的木榨已有七十多年。据当地老人说:钱铺木榨油坊历史悠久,可溯源到清朝末年,钱铺村钱、左、周等八个大户合股建油坊,当地人称“八大股”。七十年前木榨损坏,又重新制作新榨,新榨全部用枫树,四块木榨主体,每块均长四米二,宽高各六十公分。如今,老油坊已开发他用,新油坊是一层平房,建在钱铺村部隔壁,厚重的木榨把里面挤得满满当当。
每年油菜花开时节,光正早早来到油坊,烧一锅热水,把木榨里里外外洗一遍,然后又用干老布把木榨拐拐角角擦一遍,临走又把木榨上上下下摸一遍。每天有事没事到油坊走一圈,与老伙计一道静候开工。
油坊虽是一层平房,在我心中却不止一层高,高到钱铺没有那栋房子能与之相比,如果有比它更高的,那定是油坊里的号子声:
上尖(楔子)来子喂,
下尖又来子迈!
一尖来子喂,
二尖又来子迈——
古人说:一粒米,九斤四两汗!一滴油要付出多少汗水,光正他们没时间算。
天热,光正他们光着膀子,汗水满背,天气越来越热,温度越来越高,木榨下的油一桶接着一桶。热得号子声越来越小,号子内容越来越简单:
嘿呦——嘿——
嘿呦——嘿——
随着一声声号子,木榨稳稳地撞在楔头上,一层层饼被迫挤着上榨,一滴滴滚烫的油缓缓地滑进油桶,在桶里翻腾着。
中间休息片刻,大家喝口水,擦擦汗,这点累不算啥。上世纪,木榨一干就是两个月,打公榨,也打私榨。吃、喝、睡都在油坊,一条老布手巾就是全部家当,没有机械设备,牛拉磨,烧焦煤,所有人都是黑黝黝、油光光的,赤条条的,这群人有个响亮的称呼:油鬼子!女子从不进油坊,因为这群“油鬼子”不穿衣服,只围一条老布手巾。
光正抽空抖抖老布手巾,擦擦后背的汗,然后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呼出去,虽热,但感觉轻松不少。
木榨下的桶里大概又有半桶油了,从事古法榨油,光正曾经也是“半桶油”,钱铺有句老话:半桶油晃得很!那年光正正年轻掌舵油坊。但在他手上,木榨总是不听话,出油率低,让老“油鬼子”们看了不少笑话。
提高光正技艺的是他老丈人,白云人,也是老“油鬼子”。光正的“钱铺非遗继承人”荣誉称号离不开老丈人帮助。光正今天在油坊能领头是靠他的独门秘诀。
外行看热闹,当记者、自媒体人镜头始终对着喊号子的“油鬼子”们,当他们津津有味的看着木榨一声声撞击时,光正聚精会神盯着蒸锅上的老布,蒸粉是木榨的关键,老布是蒸粉的秘诀,光正是揭秘者。老布在高温下慢慢鼓起来,光正紧盯着老布,当一丝热气从里冒出,立刻用手抓住三支筷子,均匀扒拉,盖住热气、盖住温度。过段时间再用手四周各捻一撮粉,
不散、不粘、不糯!老布潮而不湿、湿而不潮,这时蒸出来的粉最优,踩饼容易结块,出油率才高。
看老布光正最准,因此油坊十个人,都听光正的!
二
八十岁的老人也需要表扬,更何况年近七十的光正,更何况我说的基本属实。三言两语后,光正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趁机我问了两个最关心的问题。
“高温天气才能榨油? ”
“高温才出油,高温下油才够味! ”古法榨出的油很厚,炸油条时更容易收住水分,更能守住味道。
油条、大饼现在不是稀罕物,但有一样与油有关的小吃却直抵我的内心。
70年代的井边矿,在枞阳县和庐江县都赫赫有名,它不仅有自己的学校,医院,还有自己的俱乐部,建筑规模比县城电影院还大,能坐近千人。枞阳县汤沟的蔬菜、水产,庐江县周边的茶叶、板栗等山货都云集井边矿,早市十分繁荣。同时,周边的老百姓也可以到井边矿医院看病。每当夜晚,井边矿华灯通明,大广播响彻天空。井边矿有小上海之称。
井边矿有两段辉煌。
上初一那会是80年代,将军初中扩招,我班被安排在井边矿上课。那时井边矿处于低潮,早读课,饿着肚子,将军人总认为:饿肚读书更容易记!早读时学英文,读古文,这些都是新鲜内容,同学们卯足劲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还没读完,从门缝里、从窗户缝里,还从墙缝里钻进一丝丝,一缕缕,时有时无的香气。本来就饿的肚子更饿了,咕噜咕噜一直叫,下课后,二两米粥下肚还是饿。
我顺着香气一路寻去,香气越来越浓,原来上街头有一家炸油糍的,从没吃过油糍,老板娘握着挂面杆一样长的筷子,在滚热的油锅里扒拉着,模子里的油糍呲呲的响,盖过了我肚子的咕噜咕噜声。
一毛钱的油糍从此走进我的内心,它是那么诱人,又是那么折磨人!我与它的距离那么近,身无分文的我与它又那么远。
我不记得后来偷偷去看过几回,给家里买盐我攒下一分钱的时候去看过,打酒攒下两分钱的时候去看过,称肉攒三分钱的时候去看过,我卖掉所有小学的废书废纸,终于攒足一毛钱。起个大早,换来心心念念的油糍,三口两口没了,什么味?没吃出来,再买?没钱了。
小小油糍如同一道试题,我刚做完这题目,嘴说满分,喉咙说满分,肠胃也说满分。满分是什么味?我不清楚!
一毛钱的油糍我吃出了百元大餐的感觉。
当我再次站在井边矿街道上,已是90年代,井边矿二度辉煌,南来北往的,卖鸡蛋的、卖茶叶的、卖躺椅的……小吃也多,锅贴饺、青椒肉丝面,包子馒头油条大饼。唯独没有卖油糍的。我曾多次偷偷光顾的小吃店已不营业。
井边矿的油糍究竟是什么味,我已没机会再品尝了。
虽然没能尝到油糍,在另一个地方我却收获了一场胜利,一场跟油有关的胜利。
那是本班304和兄弟班303的一场比赛,加油声此起彼伏,比赛进入白热化,我班的王奇突然喊出“303班漏油”。喊之前好像看了班主任我一眼,还没来得及制止,全班同学已齐声呐喊“303班漏油,304班加油”!
那场比赛竟然喊口号喊赢了!
直到今天,我还反思当年为什么没制止呢?
三
光正中年丧妻,独自一人拉扯两孩子,上面还有位九十多岁的老娘。
光正爱好古法木榨,生活的木榨曾经使他喘不过气来,从“半桶油”到“老油条”,再到“油鬼子”,如今已经是非遗传承人。木榨已将他的多余的匪气,不正的三观榨得一干二净。
“您是非遗传承人,为什么工钱开那么低? ”我向光正提出第二个问题。
“先交代,后买卖。开榨前就说好的工资,搞钱了要干,折本了也要干!”光正认认真真地对我说。不因为自己是非遗传承人就拿捏,不因为自己是领头人就耍滑,他还说打榨看起来累,但比打零工自由,一天打一榨可以歇早功,好得很!人不能做一只油里滑,滑里油,掉到油缸里不沾油的老鼠。
光正在慢慢地说:现在老了,每个人年轻时白头发数的清,年老后黑头发数的清,现在黑白头发都数的清!人要活的清楚,活的光明,不把话给别人说!
我静静地听,心中渐渐充满阳光!油糍的味道我心中已有答案,那是阳光的味道!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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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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