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登泰山记》解读
何愿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
乾隆三十九年(一七七四年),先生四十四岁。“秋,乞病解官。”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姚鼐离京之旅,风雪中有欢欣。
“欢乐去不复,青鬓将成丝。万事无不改,风景长如斯。拂衣便可去,潜霍吾前期。”早在一七七零年赴湖南任乡试副考官途中,刚刚跨入不惑之年的姚鼐就已萌生辞官归里的念头。次年,擢刑部广东司郎中,作《述怀》诗:“刑官岂易为,乃及末小子。顾念同形生,安可欲之死。”“长揖向上官,秋风向田里。”在给伯兄的家书中,姚鼐坦吐心迹:“现在本衙门已报送御史,拟将来一得御史,无论能自给与否,决然回家矣。缄口则难,此厚颜妄论则贻忧老母矣。伯父遗训何敢忘也?”一七七二年二月,致信恩师刘大櫆:“自家伯见背之后,鼐无复意兴,此间尤无可念。今年略清身上负累,明年必归,杖履无恙,从此长相从矣。”姚鼐二十岁中举,先后六次参加京城会试,“五踬一升”,科举之途,长达十三年,可谓艰辛。人生中年,正当仕途顺达时期,姚鼐毅然作出“群所进而独退”的重大抉择,是需要勇气、决断和理性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回归自我的必由之路。从社会环境看,乾隆盛世的外表下暗藏刀光剑影。一七六七年,华亭人蔡显著《闲渔闲闲录》,多怨望诽谤语,处斩。一七六九年钱谦益著作《初学集》、《有学集》被查禁。一七七四年,刑部定聚众结盟罪。各省查缴“诋毁本朝”之书,尽行销毁。从仕途现实看,官刑部时,“广东巡抚某拟一重辟案不实,堂官与同列无异议,先生核其情,独争执平反之。”充四库全书纂修官时,所撰写词条遭主事删削殆尽,十仅采用二三。“纂修者竞尚新奇,厌薄宋元以来儒者,以为空疏,掊击讪笑之不遗余力。先生往复辨论,诸公虽无以难,而莫能助也。”(姚莹《从祖惜抱先生行状》)从个人兴趣看,好友陈梦元说他:“未有一日废书不观者。”“君于古书无所不学,亦无体不习。”“自是知君所以语余者,在深造于经传中而自得之。君先得之,闭口而不泄于人也。”
“十年省阁内,回首竟何成?”“披我故时裘,浩歌出皇京。”自京师乘风雪途中,姚鼐高吟《阜城作》,他对时代和自我的认识是无比清醒的,他是一个执意在皑皑风雪中追梦的人。《登泰山记》的开篇行旅即向世人告白:姚鼐辞官,非真病也,真正有病者,非鼐也!姚鼐选择要走的道路,是“乘风雪,越长城之限”的道路,是“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的道路,是“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的道路。
【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攀登五岳之首的泰山,无疑是一次庄严的朝圣。姚鼐为什么选择在辞官之后、南归之前登泰山?为什么要乘风雪、冒迷雾?为什么偏偏要在万家团聚的岁末除夕?是告别,也是新生。在同期创作的另外一篇《晴雪楼记》中,姚鼐说:“余驽怯无状,又方以疾退,浮览山川景物,以消其沉忧。”“余之来也,大风雪数日,崖谷皆满,霁日照临,光辉腾映,是楼之名若独为余今日道也,然则楼之记,非余而孰宜为?”北国异域,这是一场温暖的雪,照耀孤独的人,明烛天南,城郭如画。泰山之登,是一次回归自然的行旅,也是追求自我的解放。道路冰滑,江山有日照。人生有迷雾,也有“居雾若带然”。
“男儿自负乔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即今同立岱宗顶,岂复犹如世上人。”问鼎泰山,姚鼐对人生的上半程作了小结,他勇敢地跨越自我,也超越同类,向着舍我其谁的君子使命迈出坚实的一步,这是时代幸事,更是桐城派的光荣。
“立人通天地,斯是为大儒。”姚鼐的退,是仕途之退、文道之进。姚鼐的退,不是退隐山林,而是深入市井,营造文统,以文化道,规正天下。所以,姚鼐要选择泰山之登,在除夕登,五鼓登,乘风雪登,跋远道登,在登临中格物致知,天与人一,在登临中体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境,在登临中践行“义理、考据、辞章”的文人宿命。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
【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
除夕之晓,泰山之巅,姚鼐心中向往的红日喷薄而出,冉冉升起。这一年,方苞在京师提出义法之说一百余年过去,恩师刘大櫆《论文偶记》播行于世,姚鼐执着于古文作法已历三十度春秋,所有的厚积等待一场浩浩大雪,也等待扑面而来的“日上正赤如丹。”沐浴泰山红日之光的中年姚鼐将圣景深藏于心,直至若干年后仍然不能释怀:“日观沧溟犹在眼,白头明镜久惊颜。壮才许国朝天近,名岳裁诗拥传还。”
泰山之行一年内,姚鼐先后写下《晴雪楼记》《游灵岩记》《泰山道里记序》《游双溪记》《观披雪瀑记》等大量佳作,也在故乡留下泽被后人的不朽印迹。一七七五年,是桐城派集大成者的丰年,王者归来,大师会聚,桐城派从理论到创作实践业已成熟,鼎立清代文坛的泰山北斗已经形成,桐城派的第二个百年即将开启。两年后,借助刘大櫆八十华诞之机,姚鼐公开打出桐城派旗号。“曩者,鼐在京师,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古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响桐城,号桐城派。一七七九年,《古文辞类篹》撰成,为文者八要素学说倡行,“承学之士,如蓬从风,如川赴壑,寻声企景,项领相望。”
一场大雪将既往扫尽,五彩祥云将未来托起,桐城派朝圣泰山,泰山慰籍桐城派,《登泰山记》是桐城派宣言天下的文章先声。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
【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雅洁”是桐城派三祖的不懈追求,《登泰山记》全文不足五百字,无一字可删,句句皆可回味,姚鼐将“雅洁”推向极致。泰山雪景是一幅简笔写意,天空地阔,雪意茫茫,唯余松石可观。那些关于泰山厚重的人文历史,那些古往今来的吟诵诗篇,那些登临峰顶的万千豪情,都没有书写,也不必书写。《登泰山记》向世人自信地昭示,桐城派通过雅洁文字所要呈现和追求的正是与众不同的宏大境界。这似乎无我的大境,正是“道与艺同、天与人一”,正是“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李翰云),正是“神者,文家之宝”“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刘大櫆)。《登泰山记》将时人关于古文的论述汇为一水,熔铸成艺术品,既是语言文字的高峰,也是精神和美学的高峰。宗白华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从桐城派故里走出的美学大师朱光潜说:“艺术的作用不在于陈述,而在于暗示。含蓄不尽,意味才显得闳深婉约,读者才可以自由驰骋想象,举一反三。”未见寥廓者,不足以语苍穹。姚鼐悉心构撰的《登泰山记》向读者提出挑战,在沉默攀登的文字背后,隐约可见另一座空灵幽远的艺术泰山。
“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文之圣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可施也。”大雪催生桐城派,桐城派的文字里有雪意,潇洒,冷峻,空灵,盈满,充实,自信。《登泰山记》绝非一篇访景问古的寻常游记,它是桐城派昭示天下幽隐简约的告白书。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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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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