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青
儿时美好的记忆之一便是随父亲吃酒席。
记忆中哪家有了喜事,整个村庄便都莫名地兴奋起来,小孩们直嚷嚷,四处传说。吃酒席的礼仪从送情开始,一般的规矩是“亲戚不接不送,邻里不送不接”,盖因亲戚路远,邻里信息灵通是也。所谓的送情,不过是拿十个八个鸡蛋,送几尺布匹,或包上五到十块钱人民币,起起意思罢了。接席是个麻烦事儿,赴席这个美差大家伙心里明明巴不得,可面子上却要挂得住,非要三请四接才到。若吃的是晚席,主人必得早一次请,中一次接,临到晚上还要催,这有个名堂,叫做“一催二接”,最后那一“催”才是主题,前面的都是铺垫。现而今,所有的一切被印刷精美的请柬代替,电话呀手机呀一拨就算通知到了,决不再多跑。老一辈的却不习惯,说缺少了那个热闹的气氛,不那么一催二接的,人家哪里知道你在办喜事。
乡下酒席的排场,总在那黑六间的瓦房里演绎:堂屋里摆着四桌,东边房间里放一桌,西边房里置一桌,这么大的场面让村人惊奇不已。若是夏季,席就摆放在屋外空地上,一色的方桌,一色的长凳,何等气派!在农家,大桌是非常贵重的固定资产,凑齐这么多桌子颇费周折,主人往往要提前好几天,郑重其事向邻舍开口借来。凳子则由好事的小孩同时从别人家抬的抬,驮的驮,有认得字的还要在凳子上写上各家的记号。席还未开,红红火火的气氛已经被这些小孩提前渲染开来。而到开席,小小的农家屋里一下子聚集了五六十人,问候致意的,敬烟让茶的,忙得不亦乐乎,一种火烫的温度从小屋里洋溢出来,弥漫在整个村庄上空。
席开了,冷盘、炒菜端了上来,憋足了劲的客人明明虎视耽耽急于下手,好让大旱的肠胃遍撒梅霖,可是不,还要等席上年长者挥筷发话呢。你不能多吃多占,道是“人一我一,不为好吃;人一我二,好吃不过。”若一不小心多吃几口,就不但为大人所不齿,且要被小孩当面背后喊“好吃鬼”。这时候,席上的老人就慈祥地说:“先给伢们煞个餐!”大人们于是忙乎起来,纷纷夹菜给小孩。此刻的热闹是属于孩子的,他们是酒席的主角。大人觉得自己的一份被孩子吃了,自己索性住手,乐呵呵地看着孩子吃。
酒席渐入佳境,冷盘热炒吃完,肚子里垫了底,就上大菜了。乡下酒席讲究一个实在,装菜的是海碗,肉是肥猪肉,好酒席一定要油水足,大菜多,吃的剩而不是刚刚够。有经验的厨师决不会一开始就让大鱼大肉的把人打趴下,热炒和水碗是错杂开来的,先吃吃,再喝喝,节奏控制得很好。红通通的烧肉端上来,总是伴随着客人的惊呼和赞美,之后很快通过每一双筷子进入各种各样的嘴滑入每个人的肠胃,瞬间,满满的一碗肉,全是肥的,即被一扫而光,剩下的汤,哪里是汤,分明就是白花花的猪油,加上白糖,有时候是红塘,宝贝一样地被喝酒的人喝下。卫东伯最好这一口,一块肥肉到嘴,接着“吱”的一声,一杯烧酒倒口而下。
席间的另外一个高潮,莫过于一道名曰“炖膀”的大菜,热气腾腾刚出锅,那是用实瞟的大肥肉以小火炖得浪熟,上面撒满白糖,享用时搅开,汤匙舀起,全都是乳白色的猪油!特色菜还可以说出两样,四季圆子一盘八个不多不少寓意团团圆圆,一桌八人刚好一人一个,这时候,小孩子肚子已经差不多饱了,早已离开桌子到外面疯去,大人就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把这个宝贵的圆子喂到他们的嘴里。桌上有一道菜,只能看不能吃,头尾无损,至始至终保存完好,这就是象征“连年有余”的鱼。此谓之“桌面鱼”,还有一碗杂鱼,这才是用来吃的。当最后一道圆子上席的时候,那已经是宣告圆席了,于是鞭炮响起,主人上桌敬烟敬酒,连连抱拳说:“无菜的寡酒,多喝了发财!”大家就说,客气客气,菜好,酒好。
这样的场合,怎么少得了酒呢?且看那呼声最大的一桌,酒量大的几个人凑到了一块。小林是大队里的民办老师,口才与酒量均佳;先付是小队副队长,平日里队中哪家来客或者杀猪,每当开饭的时候,他总要晃到人家门口,主人半真半假地请他,他就理所当然地坐下;卫东伯号称酒量最大,但平日难得沾到酒;还有一个年尊辈长的陈二爹。别桌早已退席,几只狗埋首桌下,到处寻找骨头。孩子们碗里堆得小山似的,有的赶紧端回家去让他的兄妹分享。大门外边,是几个闻讯赶来的乞丐,他们碗里摆着鱼肉,旁边还放着半斤白酒。所有这一切,都显示了一场盛筵之后的满足和安宁。这一桌才到高潮。小林话语与唾沫齐飞,手中筷子指指点点,他要夹菜,桌子上早已寻不到象样的东西,却发现先付面前碗与碗之间的桌面上,藏着几只鱼块,此乃先付给自己储备的,于是小林毫不客气地伸向了支付的“自留地”。那边,卫东伯和陈二爹划上了拳,卫东伯输了一次又一次,喝了一杯又一杯,突然间,他趴倒在桌子上。众人惊呼,小林不慌不忙地从厨房里舀来一瓢洗米水,灌将下去,不一会他就醒过来,被老妻架了回家。
第二天乃至以后相当漫长的日子里,大家总要提起这次酒席。妇女们回忆着红烧肉和“炖膀”,男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和平伯与陈二爹的经典之战。我们小孩子,干脆扳着手指在算计该谁家办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