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我一本《枞阳县文物志》,翻开第一页,目录上最先拽住我视线的是“耙和地遗址”这几个字,难道就是家乡乌泊圩里的“耙和尚地”?速翻第16页,细阅:“耙和地遗址,为长江中下游地区商周时期的村落遗址。位于老湾乡(原老湾乡、老洲乡合并,现属老洲镇)桃源村李家沟,西南距枞阳县城60余公里,东距老洲湾集镇10公里……遗址为台状,呈不规则长方形,保存完好……标本以陶片为主,有泥质灰陶和泥质褐陶,纹饰有回纹、曲折纹、绳纹、附加堆纹等。地表还散见有汉代至宋朝的瓷片和筒瓦等遗物。遗址占地面积40000平方米,是枞阳县目前发现的面积最大的一处古文化遗址。”
是欣喜惊喜之情;是惊诧惊愕之态。
耙和地,乡语都唤“耙和尚地”,是老家门前圩口,乌泊圩西南边缘的一块旱地的地点名称。南临汤沟河,在河边有一叫寺祭墩的土丘,土丘上树木森森,杂草茂盛,三三两两的坟茔隐匿其间;西抵李家沟,也即是西湾圩埂由北蜿蜒而来的尽头,是乌泊圩内村民上汤沟古镇的古渡口;东北边是地势渐低的圩田,在三五公里远的地方,即是与西湾圩埂相连的东湾圩埂。远望,黑黢黢的圩埂像一个铁箍把乌泊圩围得紧紧。我的老屋就在东湾圩埂的最西头、西湾圩埂的最东头。西湾圩埂向南延伸抵汤沟河,即李家沟、耙和地处。此处有一百货小商店,购买日用商品都去哪里。若走近路,直穿圩田,耙和地是必经之地。我曾无数次在上面奔跑、行走,脚踏砖头,足踢石片,有时兴起,还随手拾起一块瓦块向路边麦地里一群觅食的麻雀砸去。叽叽喳喳的麻雀飞走了,空旷的麦地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恐惧袭上心头,一阵小跑,临近村庄,空虚的胸腔复又饱满起来;直立的头发、隐隐肿胀的头皮复又恢复自然。
过耙和地是要有点胆量的。夜晚从没听说有人从中行走,若需通过,也是有几个人作伴。听老辈传说,也不知是那朝那代,这里曾有很大很大的寺庙,有成百上千的和尚,和尚的斋粥是用铜车从大铁锅里车上来,用碗接着吃。香火很盛,香客如云。若遇年轻貌美的女人烧香拜佛,在女人磕头朝拜时,和尚就起动隐蔽的机关,把女人旋转到地下室。失去人生自由的女人,和尚供养起来,由和尚任意蹂躏。一日,有家大业大的富家子女也遭此厄运,察觉此中蹊跷,禀报官府,朝庭遂派兵围剿。为惩处恶僧,取方宕三尺深,将手脚捆绑的和尚赶至方宕里,填土至颈,后让牛拖铁耙,反复地耙来耙去,以示对恶僧暴行的惩罚。耙和尚地的名称由此而出,是真是假,无史书记载,只是一代代人口口相传,人人戏说。每次路过,恐惧之状便油然而生,让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家乡,特别是我这前不临江、后不依山,交通闭塞的水网地区,我曾极度地排斥、不屑、甚至于厌恶它。当我浅尝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机械而枯燥、僵硬而麻木的生活规律时,从骨质里滋生的是逃离、是远离。也许,这就是我们那一代青年人悲天悯人的共性吧!而今,这样的生活是离我、离我们很远很远了,但又心生戚戚,恋乡情愫时时萦怀。一如眼前看到的关于家乡地名的文字叙述,家乡的山水、草木,甚至于家乡的泥土都鲜活起来。
耙和地,商周时期的原始村落。四千年前,我的先人就在这温润的湖水里撒网捕鱼,柔软的泥土上种稷植稻;在这临江依湖的岛屿上垒灶添火,泥墙草屋里围炉煮酒。今日挖掘的泥质灰陶、褐陶也许还散发着那时草木腐朽的气味,还渗漏出那时粮食植物液汁的馨香。乌泊圩里的泥土啊,有温度,有湿度,是恒温,如防腐剂,你紧贴着它,不变质,不变味;有硬度,有韧度,是柔性,是弹性,你怎么蹦跳,也蹦跳不出它的胸膛。
乌泊圩,在长江中下游平原中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但它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唐古拉山的雪水、三峡险峰的沙石、荆江两岸的洪流,成就了自己厚实丰腴如膏的肌体。江湖是险恶的,是险象环生;江湖相拥的江滩湖滩、沙丘土墩是敦厚的,是善目慈心。滚滚长江水淘洗着村庄里的老故事,故事愈久弥香;九曲十三弯的河水传递着村庄里的新故事,故事镂刻在游子的心上。
耙和地,耙死和尚的传说,似乎让人生疑,也许是我的先人对这方奇异土地的敬畏而生的另一番解读。记得,十三四岁那年,舅父来了,父亲让我去李沟小商店打酒。手握满满一瓶(卫生院盐水玻璃瓶)酒,下了圩埂,出了村庄,就是耙和地不过小腿高的一片麦地。傍晚的太阳是殷红色、血红色,斜射在碧绿的麦苗上、乌黑的土地上,是一浪浪的金黄霞光,霞光耀眼、刺眼。麦地里无人,朝近路,我鼓起胆量,如被人追撵的兔子在麦地里奔跑。越跑,速度越快,额头的头发越竖越直,头皮发麻,似乎后面有人追赶似的,也不知是麦苗还是石块拌了脚,猛的趴到麦地上,手握的酒瓶甩出丈外。当我惊魂未定的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寻得酒瓶,它尽完好无损的躺在麦棵旁。喜悦遮蔽了胆怯,惊喜吞噬了恐惧。一个玻璃质的酒瓶在悬空抛出落地不碎,当是神灵开恩,老天保佑了。其实,应当感恩这一方厚土,这柔软的泥土。乌泊圩里的泥土,它经长江水的撞击,湖水的淘洗,一如儿女身的肌肤,是细嫩、细腻、细软;是柔和、柔滑、柔润。这样的泥土是长江赐予的,是湖泊赐予的,她怎会如莽撞的小伙伴们,一不留神就闯下祸事呢?
泥土也有心,它心最善,最仁慈。这话是七爹爹说的,还真有点道理。他还说,人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能离开泥土。泥土不但养人,也能治人,给人治病。过去,我们认为七爹爹话是糊弄小孩子的,是老人孤寂,说些玄乎的话逗小孩子乐。但他有理有据的论证,你又不得不信。比方说,你在稻田里割稻,一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鲜血直流,随手抠块“地衣”(田里表层的泥)安在破口处,一会儿,血止住了。砖匠(即瓦工)天天与砖头、石头、砖刀打交道,手皮碰塌了,血洇红成一片,捻碎土块,撒在伤口处,血止住了。不过,那时缺医少药,破皮流血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谁会为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跑几里路的卫生院呢!也许,老人说的都是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生活小事,琐屑、卑微,小孩子也懒得听,时常与七爹爹顶嘴,现在心想又隐隐生痛。那时,老人就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握着拐棍在村庄晃来晃去,我们小孩子背着大人干点坏事,他就慢声细语、苦口婆心地说,小孩子也不怎么怕他。比喻说,我们小伙伴在圩埂上玩耍,用土块向塘里面甩,看谁扔的远,谁的手劲就大,臂力就大。像这种事,遇到“人高马大”的社员,会破口大骂:老祖宗一肩一肩挑上来的,你们这样扔,不过三天就把圩埂扔没了。七爹爹是慢声细语地说,人是泥巴捏的,灰尘搵的,你把圩埂上的泥土扔到河里,就是把自己扔到河里了。他说的既玄乎,也新鲜,也深奥。到母亲这里也是这样说,那时小孩子一个冬天也不洗澡,到腊月底洗个澡过年。膝盖,腋窝里的垢肌,怎么擦,怎么搓,那污垢还是层出不穷。母亲会说:好了,好了。你是泥巴捏的,怎么洗,都还有。当我思量小草、小麦从土里长出来了,黄鳝、鳖从泥洞里钻出来了,知了从土窟窿里爬出来了……你能说,人不是泥巴捏的?
泥土有人一样的性质、性格,心情、心思,我现在相信了。
泥土无语,无话,像不会说话的婴儿,像喜欢安静的老人。但有心,心是向善的。摊成一块田、一块地,生出稻子和麦子;堆成一条弯弯的圩埂,护佑着一方家园,保藏着先人的遗物。
一撮泥土、一抔泥土是药,能医治人的身体,也能医治人的灵魂。“乡愁”是病,是顽疾。是气脉、血脉郁积、阻结于腹腔、胸腔、脑腔,若怀揣一抔泥土,它就融化了。(章乐飞)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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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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