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禹
不是农人,不知稼穑艰难。“公社化”时期,作为“四属户”家的孩子,我没少下地干活,对农人无休止的艰辛的体力劳作感受至深。回想起来,最令人愁劳但又无法逃脱的农事,莫过于圩田“双抢”了。
圩田,也称“围田”,是在濒河湖泊滩淤地人工筑堤防水的稻田。我的家乡地处江北丘陵,何来圩田?查阅地方史料得知,县属多水区域,明代始官令围圩垦殖。解放初,为增加耕地,县里动员农民垦荒造田。十多年间,县域圈圩一百四十余口,造田二十余万亩。家乡的圩田位于白荡湖东北隅鳌山大圩中,是大跃进初年由公社组织人力围成的。
社员都明白,圩田是洼地造田、与水争地,水网密布,淤泥过厚,耕作起来较之山田不知要付出多少倍辛劳。然而,民以食为天。那年月,为了填饱发疯的肚子,农人从不会惜力。山区生产队分得圩田,便依次在圩堤下高滩地搭盖茅屋(圩棚)、碾压稻床,随派两三个劳力驻圩,负责日常农务,而农忙期,均由队长带领社员下圩突击干农活。
农村娃对家门口农事并不陌生。尤其在大暑季、立秋前,队长一阵吆喝,村里男女老少像是上紧了发条,披星戴月,挥汗如雨,十多天时间,收完早稻,栽下晚秧,那情形,俨如一场攻坚战。我曾以为这是社员一年中最疲惫最难熬的日子,殊不知下圩“双抢”比这更劳困。
初三那年盛夏,学校照常放农忙假。为了挣工分,母亲鼓励我跟姐姐下圩干农活。第一次到陌生的圩区劳动,我既兴奋又胆怯,夜晚难以入睡。凌晨三点许,母亲下厨房做好饭,大声唤我起床。我睡眼惺忪地站在锅台旁大口扒下一碗山芋片,便跟着姐姐出门了。赶圩的社员多是主劳力和青年骨干,到村口,三十几人排起长队在夜幕下鱼贯前行。村庄距圩区二十里地,途径古街孙家畈、古集市杨家市和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圩埂。这趟路,对社员们来说是轻车熟路,而对我已是长途跋涉了。
队伍抵达圩区,正是太阳初升,东方朝霞掩映。毗邻队的稻子均未开镰,跃入眼帘的千亩金灿灿的稻谷宛如巨幅油画,令人陶醉。趁着早间清凉,社员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各就各位拉开突击阵势。割稻是弯腰活,靠的不是蛮劲蛮力,而是需要耐力和韧劲。女社员首当其冲,顺着稻穗低垂方向弓腰收割;男社员随后捆稻把、挑稻把,几个壮劳力留在稻床用长木棍打稻谷;我们几个少年娃在田里穿梭不息给大人递稻铺。
未曾想,圩区稻田与山田迥异,表面看似干硬,下面仍是泥巴,落脚陷进泥,移步溅起泥,一块田抢收下来,大家身上溅满烂泥。没过多久,天气开始变得炎热起来,太阳像只火球在圩埂上空攀升,稻田慢慢被炙烤得像个蒸笼,闷热得令人窒息。即便如此,大家争前恐后,一刻也不停歇,女的衣服透湿,男的汗珠子顺着臂膀往下滚落,终于熬到田头,手上的泥土尚未洗净,赶紧拽下颈上的土布巾,使劲一拧,顺手往脸上抹一把,接着又抢割下一块稻田。
正午,生产队的稻子抢收过半,队长招呼社员回圩棚吃午饭。柴火饭、红烧肉,使大家愁劳之心稍得慰籍。姐姐怕腻,把她那份盛到我的碗里,我又饿又馋,一口气将两份红烧肉吃个精光。饭后,棚外烈阳高照,炎热异常,男的挤在棚内疲顿,女的坐在屋檐下乏困。尽管大汗淋漓,我真想在屋檐下的土地上睡一觉。然而为赶进度,队长连连催促大家出工。社员们无奈又顶着火辣辣的烈日,步履蹒跚地跟在队长身后……
割完稻子,太阳已悬挂在西边圩埂上。大家拖着沉重的脚步围聚稻床,等候打完最后几捆稻把分“水籽”(鲜稻谷)。眼瞅着队长一户一户称着“水籽”,我蹙起眉头,两腿发颤。这一整天的劳顿,本已累得人身子骨都要散架,还要挑一担“水籽”赶回家去,那苦头谁不畏惧。然而,在社员们看来,这是他们收获的丰厚的劳动回报。
时近黄昏,天边仿佛燃起大火一般。姐姐跟社员们一道,挑着“水籽”上了圩堤,在晚霞映照下雁阵般朝着山里奔走……
没过几天,队长获悉收完稻子的圩田平整好了,匆匆调度社员下圩插秧。母亲念及我上次赶圩回来有些虚脱,怕我身体吃不消,没给我报名。我内心虽然有些畏缩,但又怕发小们见面数落,次日凌晨,我还是跟着队伍出发了。路上队长边走边说:……清明下稻子,满月就栽秧,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歇;插圩田要保成活,免得回头来补棵,腰板硬的拔秧苗,手快脚快插秧棵。大家听了连连赞同。
插田,在农人看来是平常事,而对于我们少年娃还真够练的。先学大人拔禾。茂密的秧苗,一支一支地从秧田里扯拔起来,洗净、理齐、整顺,抽一根扎秧草,贴紧腰上一拉一拽打个活结,扔出几十米仍然挺立,这算是顺手好栽的秧把子。而插禾更不是一日之功。打开秧把一勾腰,左手分出苗,右手插下秧,一行接一行,手脚快如梭,不退到田边不敢直腰,生怕一旁的人追过来“关门”,把自己留在中间,逗得一田人哄然大笑。可见,耕作也是有门槛的,不是能手不敢第一个下田。
庄稼人都懂得,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为赶在立秋前几天栽下禾苗,大伙毫不懈怠,中午丢下饭碗就顶着骄阳下田了。队长见我肩膀被扁担磨破皮了,接过扁担和竹筐递给堂兄光明,让我跟他在田里传秧把。
滚烫的水田里社员们低头弯腰不停地插着,头顶的麦秆草帽遮挡不住炎炎烈日的照射,汗珠子雨水般顺着鼻尖往下流淌,腾不出手来擦拭,只得断续地眨眨眼、摇摇头,嘴里还不时地嘟囔着“排除万难,争取胜利”。而长时间泥水的浸泡,每个人的手和脚都已发白起皱,冷不防被蚂蟥叮咬着腿肚子,也不敢生拉硬拽,生怕松弛的皮肉跟着掉下来,只好强忍到田埂,使劲怕打下蚂蟥,并从竹筐上扯段竹枝将其反穿过来,这才长吁一口气……
此情此景,与其说是耕作之诗、劳动之歌,不如说是农人与天地拼搏、与命运抗争。污浊的泥水中,虽然没有一个社员叫苦喊累,但留在他们心头的又何尝不是庄稼人永远无法解脱的苦难。
社员们拼着命地插完田,疲惫不堪地赶回山里,已经夜幕降临。大家接二连三地聚集到水塘边,无精打采地清洗着浑身的污垢和汗渍。几个水性好的年青人,转身溜到水塘对面,在昏暗的天色下,索性跳进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水里,痛痛快快洗个澡,以便洗去一天的劳累与烦闷。母亲怕我跟着戏水,急匆匆赶到水塘边,扯开喉咙喊我回家吃饭……
经历了下圩抢收抢插,我对农民更加理解、信任和敬重,真切感受到农人的渴求与渴望,同时也磨练了自己的意志,沉淀了自己的内心。往后,我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圩田“双抢”更苦更累的事,无论走进绿色方阵,还是回地方驻村扶贫,没有我吃不了的苦,也没有我受不了的累。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
编辑: 蒋骁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