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斌
谁也不曾想到,多年后的这座小村子,水泥路铺到了每家每户的门前屋后。我把车停在老房子的后门口,奶奶就在屋子里起身迎我,显得格外高兴。平时的状态,奶奶就是那样一个人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低头打瞌睡,或是两只手交换的抠指甲,像是细数什么,像是等待什么,又或者是把日历上的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扳在手指上。很是心疼地叫了一声奶奶,我知道,小村庄需要一种打扰,哪怕是一只迷路的野猫,也足以给一个理由让老人张望。
这座老房子,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奶奶搬进来之前,闲置了十几年。去年的大洪水,把老人曾经住的房子淹在了水中,这才说服她搬了进来。老人不愿意离开那座房子,她只会简单地说:住习惯了,不想搬。其实我特别能理解,那是一种感情,这份感情里,一定有我爷爷曾经的身影。如果不是那场洪水,她一定还在坚守。这是一种无奈,我不得不承认,在坚持和无奈面前,人的情感有时候真的无能为力。
老房子是三间红砖平顶屋,白灰刷的墙壁落上了岁月的黑点,经过收拾却也很干净。奶奶住东边的房间,这是我跟弟弟曾经住的屋子。西边的房间,杂乱地放着以前的东西,有老旧的电器、家具、书籍,还有我没有带走的回忆。以前回来,我总是会在这间房间里寻找一些可能用得上的旧物,或是没有拆封过的小礼品带走。后来,我停止这样的行为,一是因为带走的东西其实也成了多余的垃圾,重要的是,老屋的东西会越来越少,回忆也就越来越单薄。还有,当你把一样东西用来怀念时,换一种环境,是找不到感觉的。这恰好是奶奶不愿离开她那所老屋的心情,一如我打开这扇房间的门,不用努力,就能回到过去。
我打开被奶奶栓起来的大门,屋子就明亮起来。屋前是通往白荡湖的防洪沟,越过防洪沟,就是圩田,远处是铜安公路,各种车辆来回穿梭。小时候,我就站在门口,看那些车辆在我的视线里来来回回,去往我不知道的远方。后来,我终于加入了这来来回回的车辆里,只是每一次,我都会朝村庄的方向多看一眼,朝老房子多看一眼。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在车子的移动中渐渐消失。奶奶搬进来以后,我终于可以看到老屋打开的姿态,或许还有奶奶的身影,更让我欣喜的是,晚回的夜晚,我能远远看见一束光亮,让我在黑夜找到家的位置。很久违,却很温暖。
屋前的空场被奶奶翻成一垄一垄的菜地,种上品种不一样的蔬菜,让门前多了几份季节的颜色,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在墙边就势生长着,掩盖了杂乱的石块。每次回来,奶奶都会把可以采摘的蔬菜装在塑料袋子里,再整整齐齐地放在车子后备箱里,让我带回去。我不停地说不要、不要,不是觉得不在乎这些蔬菜,而是觉得奶奶辛辛苦苦种这些也不容易。奶奶会弯下腰辩解说,我吃不掉,搞浪费了。其实,我哪里懂老人的心思,她种的这些菜,是一份充实,也是一种期待。
屋后是一片通往后山的山丘,杂树杂草已经掩盖了曾经的风景,我们习惯称这片山丘为“大园”。那天跟在二叔后面做清明,二叔一边用柴刀砍出一条能通行的路,一边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大园”原来是真有园子的,石墙把山丘跟整个村庄都圈在里面,一直通往湖边。“大园”种满了桃树,归生产队所有,有专人看管。我说,若是这个季节,一定是桃花芬芳,一幅美得让人留恋的画卷。二叔说,那个年代,连吃都顾不上,谁会觉得那是一道风景呢?我不免有点遗憾,只能想象一下那种景象了。我心里清楚,环境不一样,心境怎么会相同?那些曾经拥有的,在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种经历,当你在另一块土地感受那是风景的时候,更多的还是一种对生活的淡定和对内心的归属。或许,还有一种慈悲,感谢岁月的慈悲。
我忽然想起了“大哑子”。奶奶说,“大哑子”可怜,一只手、一只脚是残废,脸上还长满了麻子,没儿没女,一个人孑然一生。年轻的时候,“大哑子”还有点用,那些年交通没这么方便,一只小木船按队里抓阄时的顺序帮助来往的行人过渡到对岸,“大哑子”总是会被谁家请去摆渡,或是帮队里做点活,换一点吃的。老了的时候,“大哑子”疾病缠身,真的无处着落了,队里开会讨论过他的生活问题,决定每户每天轮流送一点饭给他吃。或许时间久了,这样的方式总有不衔接的时候,或许是病痛折磨,某一个夜晚,“大哑子”再也没有醒来。“大哑子”走的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一块墓碑让人记起他,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大哑子”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是关于他的,其实,也是关于村庄的。
今天,那排房子早就被时间夷为平地,关于他的记忆,也一并被遗忘,谁还记得这座村庄里,有过这样的人,谁还记得,这块土地曾经也有过他的耕耘?时间就是这样,带走了许多关于村庄的符号。湖水会再次抵达村口,淘去裸露在河床上的垃圾,湖水会再次退出村口,留下一堆一堆空壳的螺蛳,年复一年。
看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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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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