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华
学习心理学知识后,慢慢了解一些从前自以为早就了解的事情,看见了真相的另一面。
母亲六十岁那年突发脑溢血,所幸父亲和哥哥送医及时,救下一条命。母亲先是卧床小半年,配合各种理疗后,身体功能部分恢复,后来便停滞在半身不遂的状态。
她发病时我在国外,家人都瞒着我。等我回国在医院病房见到她时,她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关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全家人轮流照顾、陪护母亲,身心俱疲。但更令人焦虑的,则是母亲的心理状态。
从前生龙活虎、精力无敌的母亲,忽然间变得像个无赖的孩子。
她脑溢血的主因就是因为胖。卧床时,天天闹着要吃那些能要人命的高脂食物。比如方便面、红烧肉、番鸭。不同意她的要求,她就躺在床上嚷嚷,直到我们投降。
母亲的体重在卧床那个月达到最高点。她不肯插管排尿,每次解决她的排泄问题,都要动用三个人的力量。她方便一次,我们三个人就满身是汗。医生警告她不能再胖了,家人轮番劝说也没用,下次照样闹着要吃那些血管炸弹。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她偏瘫的那边肩膀在我们的搬动中脱臼了。她不是没喊过痛,但夹杂在那些无理取闹中,真正的危机被忽略了。
医生帮她肩膀回位后,我忍无可忍,冲她发火。“妈,你六十岁了,不是六岁!”我对她嚷嚷,“再胡闹我们真不管你了!”
六十岁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像六岁小孩子一样对我摇头晃脑做鬼脸,“不管就不管,不管就不管……”她一次次挑衅地唱着,像唱一首欢乐的儿歌。
当然不可能不管。那几年真是不堪回首。总算慢慢熬过去了。
学到心理学中的“退行”概念时,心中一震。当人们受到挫折或面临焦虑、应激等状态时,放弃已经学到的比较成熟的适应技巧和方式,而退行到使用早期生活阶段的某种行为方式,以原始、幼稚的方法来应付当前情景,以降低自身的焦虑。这就是退行。
又回想起侄子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侄子两三岁时,还不太会说话,最擅长干嚎。每逢遇到不如意,他就地躺倒,一边亮出高亢得惊人的嗓子干嚎,一边在大人面前满地打滚。这招不可谓不厉害。明知道他是在撒泼耍赖、无理取闹,有时出于心疼,有时为了省事,有时甚至觉得“有趣”,总以大人们投降告终。
我那时住校,周末回家时发现侄子已经“无往而不利”,非常震惊。召集全家开会,商讨应对措施。家人都承认这种纵容对孩子的成长肯定不好,却不知如何解决。
“很简单,下次他再撒泼打滚,只要每个人都不理他就行了。”
我对全家提出要求。大家虽然半信半疑,但都痛快地答应了。很快,侄子又一次上演他的拿手好戏,正好全家都在。我给每一个人使眼色,提醒他们坚持原则。
侄子首先滚到最疼他的爷爷面前,爷爷犹豫了一下,狠狠心,转身走开。侄子又滚到最容易心软的奶奶面前,奶奶看我一眼,仰头看天花板。我冷静地盯着地上的侄子,他看看我,往我嫂子面前爬了几步。我们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提醒嫂子保持立场,嫂子努力做到了。
场面有片刻的凝结。侄子趴在地上,目光在全家人脸上游动,干嚎声渐低,眼里却涌出真实的泪。我忽然有些恐慌,害怕这小小的心灵受到我严苛的伤害。这时,侄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站着仰起头,彷徨地看向面前一圈“无情”的大人们。
我的目光和他的相遇。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蹲下身,向他张开手臂。侄子没有犹豫,冲我跑过来,一头扎到我怀里。我紧紧抱着他,让他感受我的接纳。出乎我意料,他既没哭,也没继续闹。乖乖任我抱了一会儿,像忘记之前那一幕似地,若无其事地走开去玩了。从那之后,侄子再也没玩过撒泼打滚的“游戏”。
母亲去年离世。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努力弥合与她的情感距离。不是因为责任,而是出于爱。我开始意识到,爱是一种能力。如果我早一些了解母亲的退行,二十年前的病房里,我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恐吓”母亲,虽然那也是出于爱。
我会怎么做呢?
我想,我会像更早对待我疼爱的侄子一样,在母亲放弃胡闹、彷徨无助时,向她张开手臂,拥抱她,接纳她,告诉她不要怕,让她感受到女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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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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