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投奔一座城市,除了灯火中的人,还有那些郁郁葱葱的树。
和城市里的某个人交朋友,指不定哪天这个朋友就会雨打风吹去,渐渐走散,与时光一同融化。但若和一棵树交上了朋友,那棵树大多会在原地忠实地等待。我在一座城市生活了多年,许多树只要望上一眼,就会感到亲切,对我来说,它们几乎是无偿的。
在我感到内心漂泊时,往往是一棵树赐予我定力。一棵在大地上保持生长状态的树,是因为它的根须扎在泥土里。一个人如果抱怨怀才不遇,到一片森林中去看看就可以治愈心情。苍苍林海中,一棵树在无边森林里轻声呼吸,于沉默岁月中,这些树,它们一生的微语和吟唱,只能是俯首向心。所以我觉得一个人真的做到了宠辱不惊,就是活成了一棵树的姿势。
沿海的一座都市,一场台风把城里的上万棵大树都吹倒了。有报道说,那些大树,绝大多数都是新栽的,它们从乡下来。
我突然疼痛,我和这些树们,有一种血缘上的相通。我也从乡下来,“移栽”到城市,有三十年了。
朋友付老大有天对我嘀咕说,在这城里,我只记得几棵老树、几个老朋友。付老大说完后悄然走开,他跑到一条河流边的树下抽烟,默默独坐。我上前去问:“老大,你这是干啥呢?”老大说,尤其是一进入腊月,就想念那些逝去的亲人,感觉这辈子和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尽。比如父亲,真想和他喝一次老酒,掏心地说上几句话,说,爸爸,我爱你。付老大的爸爸,一个叼着老式烟斗的人,爽朗大度,风趣幽默,看起来特别有派,十五前的一个日子,走了。一个老男人的离去,还是让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时时感到孤独。
爸爸,我爱你。多平常的一句话,我也没有对父亲说出过。我的父亲还健在,其实我有时也想和他成为那种无拘无束的朋友。但男人之间的面子和拘谨,还有传统的儒家思想,在我和父亲之间,一直根深蒂固地浸染和生长,我们懂得辈分,懂得含蓄,懂得谦卑,也懂得有时并不是靠一张嘴去讨生活。我们在这世间,扮演着各自角色。他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就凭这一点,我应该说感谢,但我没有说,我以为,这种最深的感谢,应该在心里一直生长,河流无须对云朵喊出声。这个固执的男人,就是我父亲,他早年还是特别希望我在这尘世扮上一个什么角色,光宗耀祖。对不起,爸爸,这些,我都没有做到。
多少坚硬的东西,而今在风里一吹,变得柔软。人到中年,父亲希望我平平安安生活就好。我也就是想,父亲能够健健康康地多陪我一些年月。我和父亲相碰的目光,突然变得明亮而清澈。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尤其对不起父亲。有一天我问父亲:“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你爷爷的爷爷是什么职业?”顿时把父亲问哑了。我赶去问这个家族的老祖宗们,他们也说不出,于是我冲动地去寻先辈的故乡,想去河流的源头看一看。那个夏天暴雨过后的泥石流,差点把我掩埋,我奔走在湖南的乡下,去寻找老祖宗的故乡。回来后,一个男人对我劈头就骂:“你这个人,别以为你迢迢万里去寻祖宗,就是一个孝子了,你的父母还在啊,你怎么就不对他们好一点,好好尽尽孝?”我顿时被问呆了,感到一切的奔走都很荒唐。后来,我买了一点水果去看父母,没有再说去寻老祖宗的事儿。身边人、眼前树,是我能够靠一靠的。
那些从乡下来城里的树,也常常让我联想起一些命运。我看见它们在城里马路上被绑架,被四面支撑着,有的还打着点滴输着营养液。它们来城里后的生长,多么艰难。后来,一些树活下来了,我经过树下,听见风沙沙沙地吹动着,每一棵树都很生动的样子。但我听见树叶在说话:我们是乡下的,是乡下的。我得安慰这些树了,这些,都是命,在哪儿不是生长呢,长好自己就行了。
我在城里的老宅看到了那些古树,感觉所有的光阴都长在婆娑的枝叶上了。我在古宅浓荫下想,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百年千年过后,都会成为古树的,眼下唯一的事,就是把根须扎深一些。
这大地上的树,每一棵,都是一个人。见树如人,我们相互致意。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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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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