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追随着氤氲米香，万千思绪绕回乡间，不深不浅的记忆直将我紧裹。

　　家乡的地理位置不南不北，说起来既无鱼米水乡的绵软，也未充斥北方朔雪的豪气，最后却落了个令人魂牵的境地。每至提及，五感中嗅觉最先反应过来。其实我并不执著于美食珍馐或兰馨桂馥，但那柴烟中的香，使我不禁多愁善感吟出一份执念。

　　山间四时与城里不同，更加鲜明可爱。晨间的鸡鸣雀语破开薄雾，农人伴着村中喇叭声与塘边的捣衣曲，一头扎进田间，午后的烈日下才得以忙里偷闲。搬出小马扎，与或顺路经过或专门到访的乡邻絮叨闲聊，不时用手边的铁铲翻动一早铺开的玉米粒。之后又是一番忙碌，虽没有“带月荷锄归”，但直到落日死死拽着的几缕霞光几近陷入黑暗中，家中的青烟携着饭香才缓缓升起。

　　故乡的米是不用愁的，常年节俭攒下的陈米同新收的稻谷一同填入布袋，静候在后院干燥处。松开细绳，米粒叮当落入铁碗，顽皮地蹦了几回后滑入低地。奶奶一手接过，掂量片刻，算出个略有盈余的量，转身灌入井水，米粒在清凉的滋养下释出白垢，旋即被倒入饭锅，一碗清水最后注进，顺次垒上铁盘和剩菜，利落盖上，出气口围一圈抹布，灶上的人暂时便得以歇整备菜，灶下的姑姑右手散柴出火，烧着左手中的干草，扔入灶内早已整装待发的干柴中。柴隙中钻出三两蓝焰，顷刻肆意张扬，连为一簇猛火，干燥的柴木在历经雪侵风蚀的锤炼、手起刀落的下坠后，发出几声清脆的离歌。声势甫定，青烟束紧，木焚成灰，成型的米饭等待出锅。

　　掀开木盖，扑面的水汽伴着沉睡经年的香终得释放，刹不住地充斥着本就逼仄的厨房，也不经意落在各个角落的油烟气息，泼在空中。守在锅前的我眼前一片模糊，唇齿早已失守，被久别重逢的气味撬开味蕾，只顾着叹气。一家人领着可以拼成“吉祥如意”“寿比南山”的瓷碗，排起队来先后铲起合适的分量与熟度。爷爷奶奶那份以软烂为主，父母一辈倒没什么顾忌，而我偏钟情于半糯半脆的“四不像”锅巴，浇下汤汁啃着，从未腻过。

　　酒菜上桌，备好餐具后，归家人守在桌前，三言两语又勾起陈年往事，芝麻大的回忆添油加醋讨个乐趣，往年萍浮却三言两语一笑带过，再次回味已是风轻云淡。黄发垂髫掏出各自藏匿的心意，颤颤巍巍凑出个团圆美满。

　　我生性好动，自然坐不久，待父辈倒出陈酿，准备大话家国时，便抹嘴离开桌，顺走一把瓜子，散漫地晃至后院。年前新安的太阳能电灯照清眼前景色，我却依旧顺着一股清淡的气息寻到桂树下。那棵树比我还年长一岁，也曾搬过一次家。大概是因为动了根乱了气，重栽下后芳味就渐渐清寡起来。恬淡的香气并不令人陶醉，反倒在夜间生出丝丝凉意。我不禁感叹草木萧稀，等意识到那份不由自主的侥幸，我又笑起自己的悲观与无病呻吟。花树芳延百年如同人希冀福寿康宁，只是挂在嘴边的叨念，又何来强求？而眼前香气虽较盛时衰减不少，但仍能挺立一隅，与烟火气相伴，活得好不自在。我上前使劲嗅一口暗香，登时浊气一出，畅快不已。

　　残羹是不能随便扔的，剩余的米饭添上菜汤搅合一通，便是家犬饕餮的一餐。我兴致勃勃地看着脚边的几只争抢着饭食，囫囵啃着我不时放下的骨头，与记忆中我幼时抢食的场景相重合，更加亲切可爱。有一只年龄稍大的，收集起几根肉较多的，滑进后门。我放慢脚步悄悄跟在后面，直到见它绕至阴暗处才恍然大悟。那里住着一只生性害羞的狗崽子，看到母亲为它讨食回来了，那雏儿不禁发出柔声，扑倒母亲身上闹腾了许久，才拾起肉骨发狠般地嚼起来。我转身不再打扰，再次投入那团农家灯火中。

　　在老家待得久了，对香气敏感程度又添了几分，我愈发沉溺于俭素的乡间气息。务农方归的村人身上黄土气味厚重而实在，河边浣衣的老妇将肥皂、木桶的气息与清冽的溪水交融，还有那在供桌前、粘上陈年茶渍的壶中的绿茶，热气与一炷禅香升至半空，再晕染开来。小马扎上的我不堪困意，木雕的房檐成了清醒前的最后记忆。模模糊糊地想起身，但梦中的馨香一直系着我不肯淡去。就这样我睡了个安稳觉，梦归温柔乡。

　　我常年在城市居住，因路途和学业的窘境，回乡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离开后的归思累积下来，情感也算真挚。写下这一段文字，谨慰藉我那暂无处安放的寻香之切。

　　康若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