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庄子《秋水》
立秋后,雨多了,整日整夜下个不休。那雨瘦,枯寒纤弱,在天空飘着,细且长,迎向地面,盈盈浅浅,像刘旦宅笔下仕女的凝眸。
昨天晚上随手翻《红楼梦》,泛黄的书页中插有刘旦宅的画作,是有颜色的脂砚斋。画中人着色淡雅,手如柔荑,眼似秋水,簪花髻上飘起幽香,或站或立,一袭薄纱轻衫让人如坠梦境。秋光易老,美人迟暮,纸本尤物风致依旧容颜依旧。
去年秋天,经史子集里流连了不少光阴。夜深人静,拿一本书闲读。陷在沙发中,一团温暖的橘黄色瞬间包裹而来,秋水的气息漫卷纸页间。飘飘然融会在宁静柔和的氛围里,想到古村、红袖、檀香、清箫,越发觉得秋水撩人。夜静昼喧,夜雅昼俗,夜朴昼巧。心静好读书,孟子有夜气一说,以为一个人入夜后最容易得气,最容易得道,最容易通神。
清晨起床,打开窗户,秋水满帘,雾气正浓,如一个大蒸笼,竟生出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感慨。想到《红楼梦》也是四季书,大观园中的姐妹春去秋来走一遭,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烧饭间隙,开窗换气,夜雨稍停,对面房子前有桂树、紫竹,想象晶莹的秋水从枝叶滴落。远处街道积水反光,微弱剔透的亮,像玉器白瓷的包浆。街道旁的花木仍旧依青偎翠,满目秋水清凉。忽然觉得冷,回房添了件夹衣。时令已过霜降,要暂别单衣条裤的生活了。女儿还在睡觉,鼻息均匀,长长的睫毛有笑意,大概做了一个美丽的梦,而童年就是美丽的梦。
有了孩子之后,人生似乎一下子进入秋天,身体里的惊涛骇浪缓缓消退了,渐渐汇流成一泓秋水。昨晚下半夜,蒙眬中隐约有雨声。和孩子一起的夜晚,总是一觉睡到天亮,沉沉的,梦也不做了,这是得到孩童元气滋养的缘故吧。轻轻搂着她,肉乎乎一团,让人变得既柔软又平静,大概即是老子所说的“专气至柔”。
早饭后,从南城前往东郊。一路漫行,窗外的车流徐缓潺湲。老城区墙脚的青苔幽幽散发着秋意,爬山虎枝叶凋零,只剩一身虎骨,嶙峋静默。薄雾中,尾灯昏黄的光洇开来,心里变得闲淡,睡意也越来越淡。人行道上的灰衣人举着伞,挡得住秋水挡不住秋意,缩着肩膀,茕茕独行。空街行人寂寥如一纸白壁挂轴。
几户人家阳台上的花草,蓬蓬散散,现出老态了。因为秋水的缘故,窗前的绿萝泛着亮光。悄然落下的几片梧桐叶被风推动着,娉婷复袅袅,像个优雅的女人,也像个顽童。
近年写文章尚气,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我癖女人身上的阴柔气与儿童身上的元气。阴柔气与元气是一切艺术之源。汉字是硬朗的,落墨成文注入阴柔气才好。古人说文章行云流水,书法行云流水,行云与流水恰恰是阴柔气的体现。《庄子》与《兰亭集序》的好,好在硬朗中有阴柔气,行文走笔不见阻塞,如行云流水。
秋天的行云、秋天的流水总使人沉迷沦陷。秋天,在故乡山冈上,头枕双手仰观行云。少年时光忧伤阴郁漫长,回过头看,那些日子竟也凝结成铃铎,叮叮当当响在心灵的角落,悦耳澄澈,盈盈一握,使人怀念。或许和秋水有关,秋水照映了过去。
秋水下的乡村是桃花源,清静独孤。雨抹在狗尾草、红马蓼上,抹在番茄叶、豇豆藤上,轻轻地,庄严极了。倘或雨下得紧些,汇聚到屋顶的瓦沟,从檐上落下来,掉进稻床边一溜儿整整齐齐的小水凼里,错错落落,仿佛编钟之音。池塘两侧的石窠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坐在上面,凉意袭人,坐得久了,才觉出热来。细脚蜘蛛在旁边爬,一种叫百脚虫的东西懒而蠢地蠕动。山涧溪流在谷底淌着,干净透明如同融化的水晶自罅间漱流,水中石子被淘洗得颗颗浑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定是在秋水之岸。春水青嫩鲜亮,是人生第一阶段。夏水走泥,洪波涌起,是人生第二阶段。秋水无声绵延,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人生第三阶段。苏东坡写《赤壁赋》正当中年,也在秋天。或许是秋水让苏轼情不自禁。情的美好正是不自禁,情的痛苦也是不自禁,不自禁如同秋水,流得缓慢却义无反顾。
《赤壁赋》中,秋水笼罩一切,是节令之秋水,也有庄子的秋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庄子与苏轼都适合在秋天阅读,通体清凉,萧萧肃穆之风里虫鸣唧唧作金石声,远处田野翻开的泥土以及田野小径上乱栽的枫树,更接近他们文字的氛围。
秋水文章不染尘。这文章只能是明清文章,不可追溯苏东坡,更不能比拟庄子。庄子的秋水、苏东坡的秋水和光同尘,渗透了世间土。我在乡下经常挖地,一锄头下去,泥土湿润鲜活,仿佛读庄子、苏子的文章。
很多年前,庄子和苏轼在一小小院落老槐树下的瓦房或者茅屋中轻描淡写,抒怀追忆寓言。秋水自树干枝叶间漏下,心思澄明,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无滓渣无凝滞。秋水流入庭院,不成烟,不成雾,自成一片雨帘,不知不觉天已垂暮。柴门虚掩,草径沾泥,有人回家了,粗朴的桌椅上放着陶碗。
想到追忆,进入秋天的标志,就是追忆吧。追忆比憧憬频繁,人生差不多已站在秋水边上了。这些年越来越喜欢庄子、杜甫、苏轼。李白对酒当歌,晏殊声色锦时,杨柳岸晓风残月,如同秋水岸上老旧的涨痕,春潮退下去上不来。
在庄子那里,秋水弥漫,无处不在,秋水的气息裹挟着他的身体。庄子在秋水中畅游,另有一番快意萧瑟。苏轼的秋水盈盈如一杯清茶,夫子在秋水中驾一叶小舟,举杯盏且饮且行。人生如蜉蝣置身于天地,渺小如沧海一粟,只在须臾,不像江水滔滔无穷无尽。携仙人遨游各地,与明月相拥而永存世间。这些都是梦,人生的憾恨在秋风秋水秋思中。
常常听人说,水流处必有灵气。有年夏天,在黄河边看滔滔洪水,浑浊沉重,泥腥气与江流声席卷一切,漂浮物沉沉浮浮。这不是我心中秋水的模样,秋水共长天一色,秋水应该湛蓝如天空。
秋水的颜色是王勃青衣的颜色。读来的印象,王勃着一袭青衣,青得生机勃勃,青得郁郁而结,也郁郁而终。王勃是早夭的天才,人间留不住。《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太冷冽,弥漫着岁月的秋意。人生秋凉,王勃体会得太早。
夜晚的秋虫在秋水后孤鸣,声若游丝。多少人事在秋水中老之将至、老之已至,只有庄子不老,苏子不老,他们渡过秋水之河,从此岸到彼岸,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在秋声秋色里语惊四座,在秋意秋水里鼓盆而歌。这样的声音在秋水岸头与案头绵延不绝:“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
庄子手腕轻染出一片辽阔,令人有飞天之感。一篇《秋水》深邃覃思,神游天地,超然碧落。“秋光如水小花开,雨过台阶蝶不来,人如花瘦倚妆台。”冬心先生题在海棠画上的句子真让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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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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