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磊
快到牛年了,想起齐白石的一幅画来。
白石老人有一幅画,名为《放牛图》。画的构图很别致:虬枝盘旋的花树下侧放着只大板凳,板凳上搁着一束牛缰绳。
但是,不见牛。牛呢?牛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它也许去河滩上找另一头公牛抵架去了,也许跑到哪里找一头母牛长谈去了,也可能正在田间地头上打盹儿,或者在牛圈里独自沉思:牛啊牛,那个牛顿第一定律讲的具体是什么内容来着?!
以上,有点八卦。白石老人还有一幅画,取名《蛙声十里出山泉》。画的标题,来源于清代诗人查慎行的某首诗。画的构思和《放牛图》类似:用焦墨勾勒出山涧,两山之间水流潺潺,溪流中散落着几只蝌蚪。
蛙呢?蛙不在。但是,蛙的儿子在。这就够了。有宝宝在,母亲能跑到哪里去?从前的小学语文课本中,有个经典篇目叫做《小蝌蚪找妈妈》。——小蝌蚪顺流而下去找妈妈了,它的妈妈可能在溪流的下游,也可能在山涧的某一个角落觅食。
耳边,仿佛传来蛙鸣的声音。白石老人的构图,不仅仅是简单的“留白”。他是要借助耳熟能详的事物,引发我们的想象,进而转移到更为丰富的内容上来。比如说,某个具体的实物,如牛;比如说,蛙声一片。——这是作画,骨子里也是在写诗。
大家的思维,总有过人之处。比如摹古。白石老人说:“学古人,要学到恨古人不见我,不要恨时人不知我耳。”功夫之外没有诗意,这是我的理解。
我记忆中的牛,总是一副老实厚道的模样。它们在棚里吃草,眼神良善;它们一天到晚都在咯吱咯吱咀嚼,都在积蓄力气;它们力大无穷,任劳任怨……旧时,在田间地头到处可见它的影子。
牛是大牲畜。在集体劳动的时代,生产队总要安排人细心照料它们。那个认真劲儿,比对人上心多了。不仅白天,专职饲养员在夜间也要按时给牛棚送草料。时隔多少年了,我仍然熟悉群牛反刍的声音,以及草坡上牛的哞哞声。
在我,这是美好的乡村音乐。最近几年,我发现自己嗅觉的功能增强了。但凡闻到某种味道,脑海里立马会浮现出种种往事。
有一次,带孩子去文体商店买橡皮。剥开外面那层包装纸,一股带着甜味的香气直冲鼻孔。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早年同桌的一些往事。那是个女生,头上扎着羊角辫,喜欢咬铅笔头。脾气经常莫名其妙变坏,又莫名其妙地变好。
还有一次,在老家村子头上见到麦秸垛。当一缕麦秸的味道飘入鼻腔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叫陆野明的人。那是铁凝小说《麦秸垛》里的一个人物。我还想起了一个名叫大芝娘的农村寡妇,同样出自于那篇小说。在暗夜里,同住的知青曾亲眼目睹她搂着一个长长的大枕头呻唤。
初次读的时候还是少年,感觉特别震撼,成年以后,知道事关人性。
人到中年,很多事情开始在脑海里跳来跳去。就像老朋友一样,怕你将它们忘记。前几天剥花生,看到花生壳里面那层红色的膜,想到学生时代猜过的一则谜语:“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小胖子。”
我突然意识到,记忆就是花生壳里埋伏着的那层红膜。多少年了,它始终安静地熨帖在里面,极少出来打扰你。某一天吧,突然因为某个特定的信息,比如某个人,某个电话,某缕香味,甚至是一声牛哞,都让你瞬间想起成串的往事,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温馨。
就像白石老人画的那个大板凳、那根牛缰绳,就像文体店里的那块橡皮……一旦被触及,记忆马上爆发开来: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浮现出来,让你体会到什么是温暖,什么是故人,什么是老酒,什么是留白。
这大约是中年人才有的体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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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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