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朝着炊烟的方向望去,像是在等待春风的候鸟。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偶尔停顿一下,把手里的竹篙握紧,然后“嚯嚯”地吆喝着。他的面前是一片黄灿灿的稻田,饱满的稻穗沉甸甸地垂下来,他真担心这些细长的稻秆要被折断了。太阳热辣辣的,夏日的晨光像是被烈火煮沸的水,一下子全都倒进了这块稻田里,四周的温度很快就升腾了起来。他早上喝了一点稀饭,肚子已经咕咕直叫。天色尚早,还不到回家的时候。他的头顶上有一排排电线,电线上蹲着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乡间的麻雀,它们是这个季节里的盗贼,成群结队,等待着无人之时,抢夺那些稻谷。
在稻田里,人鸟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粮食的争夺战。
麻雀有翅膀,偷偷飞到田里,啄断一束稻穗,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到高高的电线上,慢慢品尝。他是一位憨厚的庄稼人,为了仅有的粮食,只能把两段竹篙用绳子绑在一起,像是一位杂耍艺人,把竹篙举得高高地,驱赶那些鸟雀。
远远望去,一片金黄的稻田上,一个男人拿着竹篙在追逐几个飞舞的黑点,像是一幅水墨动画。
他也试着想过在田里放个稻草人,代替他守候着这块田地。他用一捆稻草扎成一个稻草人,给他套上一件塑料化肥内袋,再戴上一顶破草帽。稻草人不言不语,风把它的塑料衣服吹破了,呼啦啦地响着。草帽子也被吹斜,耷拉在头上,刚好把脸全都遮挡了。这个稻草人成了一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摆设。
那时,他刚从厨房里出来,烟囱上的炊烟正逐渐淡去,像是融入清水里的墨滴。他望了一眼远处的田野,那些鸟雀正在稻田上空追逐打闹,有些还放肆地站在稻草人的帽子上站哨。这里俨然成了一处鸟雀的乐园。
他为那片稻田而忧心忡忡,只好拿起竹篙,代替那个傀儡稻草人,扑打着鸟雀。如果不是这些鸟雀强盗般的行为,他们本来可以和平相处,至少在无数个日夜里,他在田间劳作,只有这些鸟雀在身边叽叽喳喳,让他少了一些寂寞。所以,除了这块稻田,他并不想把这些鸟雀赶尽杀绝。
这块稻田是他养活一家人的唯一来源,他已经没有余粮分食给这些鸟雀。
鸟雀们不知道农人的心情,它们在电线上,神态悠然,或立或蹲,单爪独立昂首望天,四五只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仿佛是进餐前的祷告。它们太熟悉眼下的这个农人了,他一辈子没有发过脾气,甚至那些田间的动物和草木,如果不是阻挡了庄稼的生长,他宁愿绕着走,也绝不去打扰它们的生活。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保持着对自然和生态敬畏的态度,尤其是在缺水的夏季和酷寒的冬日。日未出便去田间,炊烟升起而归,再开始一天的劳作。
炊烟起,不是一天的开始,而是一天中一次短暂的休憩。他日夜来回于炊烟和田野之间,年年月月日日,风雨阴晴之中从未间断。
今天,他是这块稻田的守护者,抱着一根竹篙,就像握着长矛的战士。他不愿意和谁去战斗,靠天生活的他早就已经变得温和。他喜欢看着田里潺潺的流水,浸透每一株秧苗,就像是看着他的两个孩子一点点长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事实上,他总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过日子。夜里起床看看菜园里菜的长势,把废旧的秧马再修补一下,把镰刀再磨得锋利些,早早地去灶房里燃起炊烟。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一天也就这样结束了。
只是当下,他还在等着,等着这些鸟雀倦了,或许会飞到别的地方去觅食。可是,他低估了这些鸟雀的耐性,它们仍旧不慌不忙地高高在上。在和这些鸟雀对峙中,他也没有闲着。拔一拔田里的稗子,扶起前几日暴风雨过后被吹倒的稻穗,把漏水的田埂再培一点土……
把这些干完后,他又把竹篙抱在怀里,看着稻田。这块稻田,还有几天就可以收割了,这些天他夜不能寐。田里的每一株稻穗的长势,收割后堆放在粮仓里的哪块位置,给牲畜留多少,卖出几袋给孩子做学费,秋后留多少口粮?这些都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一个农人,在过日子这件事情上,总得精打细算。
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了,那群鸟雀也开始不耐烦了。它们和农人一样,饥肠辘辘。鸟雀看见田间劳作的人们都已经陆续回家,可是这位农人却依旧守护着这块稻田,完全没有想回家的迹象。鸟雀站得高,它们看见农人家的烟囱已经徐徐地冒着炊烟。它们开始叽叽喳喳,好像是在提醒农人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可是,农人丝毫不为所动。鸟雀们终于失去了耐性,或许不再忍心去和农人抢夺粮食。它们开始稀稀疏疏地飞走了,像是一片片被风吹走的枯叶。
农人看着这些鸟雀离开了这片稻田,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喜悦,他不希望这些鸟雀吃掉他种植的这块稻田,但也不希望它们飞到别人家的稻田里。鸟雀是有生命的生灵,它们也渴望得到饮食,拥有追求生存的权利。在多年以前,这片荒芜的田野是它们的乐园,它们啄食草叶,饮吸露珠,自由自在。如今,青草茵茵的大地上被人类开垦成田,种植粮食。鸟雀们从草丛中被惊起,它们只能躲在电线上,和人类打起了游击战。它们追逐打闹的乐趣顿减,日夜有饮食之忧,也更担心人类窥视着它们的肉体。农药、捕鸟器、气枪,甚至是农人的竹篙,它们始终对人类怀有戒备之心。如今,人类只顾虎视眈眈、饥肠辘辘地盯着周遭,谁会去担忧一群鸟雀的何去何从呢?
农人盯着光秃秃的电线,怅然许久。他把竹篙放在田垄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就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去。
稻谷收割进仓后,往年他都会把抖落在稻茬里的谷粒捡起来。今年,他却没有来拾秋。
给它们留一点吧。他自言自语。王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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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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