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一个顾家的男人,我这样说,是有真凭实据的。
1970年代,国民经济困难的时候,我父亲在杨山煤矿工作,很久不回家一次,我母亲一个人带五个孩子度日。
为了糊口,母亲到豆腐厂当工人,干粗重活,装满豆汁的大桶,她像男人一样抓起来,倒进大锅里去。忙完了一天,总算可以上床休息了,她却不睡,靠在床头抽烟。
父亲要回来了,全家人欢天喜地。可是那天从早晨等到晚上,也不见父亲跨进家门。父亲矿上的工作虽然苦,但是能吃饱饭。节省着点,能慢慢攒下饭票,回家时候能背来一袋子馒头。
那年月,吃饱饭是一种理想。母亲身体严重亏空,干活头晕腿软,差点没让滚烫的豆浆烫死。母亲的每一分钱都蘸着血水和汗水,都肩负着重任,有时上街买菜,看见有卖西瓜的,红肉黑籽,我就直勾勾地看。母亲掏出二分钱,端过一小块给我,我能从“红州”啃到“绿州”,从“绿州”啃到“通州”,这是小哥嘲笑我的话,皮不啃“通”不放下。
为了能填饱肚皮,母亲抻脖子勾腰,像一只拓荒牛。而她五个孩子的肚子是无底洞。父亲每半年能够带一些馒头回来,那是全家的喜事,每次父亲来家,都是我们幸福的节日。
而那天父亲终究没有回来。我们的眼神像被云层隔住的星星,一点点暗淡下去。后来听说父亲那一天居然回来过,一个邻居看到的。刚下车就被他的堂兄拦住了,诉苦诉穷诉日子过不掉了。父亲便把钱和粮票还有半袋子馒头,都给了他。父亲两手空空,转身上车,原路返回。
父亲那么轻而易举地转身,一家子的热切期盼,一家子的望眼欲穿,碎了一地。母亲听说了,嚎啕大哭,哭声少有的凌厉。月亮般的馒头,新麦面的香,娃们苦巴巴的眼神,吞咽口水的声响,饥饿肆虐的悲辛,在她的泪水中次第闪现。“一家人你都忍心撂下了,都不是你生的娃啊……”最后的“啊”字拖音很长,像一条颤抖的飘带。
又过了几个月,父亲才回来。馒头袋子解开,一孩子给一个,也给母亲一个。母亲已经好久没有吃过大米白面,肚子一包野菜一包糠。她咬了一口。就在这个当儿,父亲说:“上次馒头是交给兄弟转交给家里的啊!”
母亲的手抖动起来,咬了一口的馒头,重得举不起来。泪水决堤,稀里哗啦。母亲不说话,泪中又咬了口馒头,馒头被染成红色,咬破的嘴唇,嗞嗞冒出血来。
多年以后,父亲因工伤提前退休。父母从长期的分居,终于走向团圆。那时已是改革开放时代,母亲不在街道上干了,自家开了个豆腐坊。父亲受过伤的脚,一瘸一歪在院子里忙碌。母亲的嘴角眉梢,比从前柔和许多。
每天早上父亲挑着挑子,母亲挎着篮子,上十字街卖豆腐。父母手艺好,待人又和气,也不克斤扣两,远远近近都爱买。卖完了回家,头挨头数钱,那是辛苦劳碌之后莫大的幸福。
父母就是用这个钱,供养我读书,让我顺利读完了大学。母亲说:“丫头命好,要不是改革开放,哪有钱供你上学?”
母亲说大哥小时候,从来没有吃饱过饭,到最后一节课饿得不行,逃学去捡柴火。又说姐姐在教室里饿昏了,是善良的老师一杯糖水救了她。母亲还动情地说,一次她去外地,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路过一家馒头店,一个两手白面的师傅,怜悯她的饥馑,在围裙上擦擦手,递一个馒头过来。“一个救苦救难的馒头啊!”母亲感叹。
善良的馒头,给了母亲回家的气力,也帮母亲积攒下更多的仁慈。在以后的生命中,蒸馒头成为一种习惯,母亲很享受馒头开花的样子,也喜欢多蒸馒头送送人。
而今物阜民丰,父亲母亲过上了好日子。母亲说:“你父亲是个好人,听不得人家诉苦,看不得人家受穷。别说钱粮和馒头,要裤子都脱给人家。”母亲原谅了父亲的不顾家,并且盛赞父亲是个厚道人。父亲也觉得亏欠母亲太多,一直悉心照顾她。老两口在人生的晚年,灿烂若两朵经霜的菊花。
母亲去世后,父亲延续了母亲爱蒸馒头的习惯,八十多岁了,手艺不减当年。父亲总是拣白白胖胖的馒头,白瓷盘装着,放在母亲的照片前。每当这个时候,父亲的心是最柔软的。黄圣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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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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