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都知道柳敬亭说书，依稗官小说开讲，居然能倾动市人。山西吕梁的黄河岸边，也有一个声动四方的老艺人，一把三弦，一副响板，一只铜铲，隐身于一张方桌之后，醒木一拍，牛角指弹挑弦子，启齿间，亢奋的行腔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听者莫不虔之敬之如醉如痴。

　　世间事往往不尽十全，这个弹三弦，唱古书的高积明，居然是个盲人。其实也不为怪，临县的说书艺人非盲人不可为，明眼人从不与盲人争一口饭吃。

　　庚子年季春，盲人高积明84岁生日近在咫尺，他端坐在吕梁临县三交镇的优居养老院里，嗓音清朗地唱道：三弦响来把喜气生，我唱三弦给众人听……

　　高积明看不清眼前的红尘浊世，世界的浮躁与安静，是以色彩斑斓的画卷横陈于他的听觉与嗅觉中的。

　　门前是沟，屋后是山，沟是黄土沟，山是黄土山，沟前沟后是枝柯狰狞的枣树，土窑洞凿在土崖下，落雨天，雨水会从木头窗棂前一笔带过。这是湫水河畔的一个村庄，名字怪怪的，叫马罗塔。73年前的秋天，因病失眠的高积明，从老家马罗塔村残破的窑洞里走出来，继父攥着他的瘦胳膊，他们穿过结满红枣的枣树林，他们踏过铺满枯叶的枣树林，他们要去离石县结绳土焉村找一个叫高茂树的盲人拜师学艺，学的是说神的柳林调。按规矩，巧徒弟所交的学费比笨徒弟多，高积明头一年的学费是六斗米，比别人多交了一斗；第二年是八斗米，又比别人多了两斗；到了第三年，他的继父给了师傅担二(十二斗)米。13岁的高积明便学会说《韩信算卦》《罗成算卦》《老鼠告猫》《九子图》几个段子。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三年期满就算出师了，以后的高积明，除了稳固师父教会的段子，又请村里的教书先生给他念《大五义》《小五义》《小八义》《刘公案》等古书，先生念一句，高积明记一句，先生念完了，高积明也背会了。背会了不算完事，他还要把听来的故事重新进行归纳整合，分出白语，分出唱句，合着弦子板子铲子的旋律，洋洋洒洒一部三弦书才算大功告成，一本书起码要排练一个月。排练是夜晚的事儿，白天的高积明要沿着清粼粼的湫水河，沿着闹喧喧的黄河水，在东家的牵引下，去碛口，去李家山，去丛罗峪说书去。他耳听水拍沙石，心闻山鸟鸣涧，把岁月拖曳得如黄河水一样漫长。在山西临县，请人说书的惯例由来已久，庙会要请，给马王爷还愿要请，安宅动土要请，财主做寿要请，寻常百姓家祈求子嗣要请，有个头痛脑热灾灾病病也要请，邀神，请神，安神，送神，哪道程序都得走到，哪道程序都离不开请盲人说神三天。由是，出道不久的高积明很快在方圆几十里的乡村站住了脚。高积明唱的三弦书大多是敬神书，他在玄幻的想象里言说着天地间捉摸不定的宿命因果。

　　19岁那年，高积明娶了媳妇，媳妇比他小一岁，娘家距离马罗塔20里山路。后来，他说了73年书，过门弟子不下三四十个，正式徒弟却只有两个，一个叫高建军，一个叫张家山。他让高建军或是张家山用左食指按捺老关品，口诵“君在正，臣在中，黄瓜瓠子韭菜葱”，他能够想象到他当年学徒的模样，也一如眼前的徒弟心心念念熬到出师，然后整日里背着三弦，在东家的引导下，朝未知的远方牵手而去。他50岁上，媳妇走了，丢下他和一子一女。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日子还要继续。高积明在黄河左岸的脚步仓促而稳健，河风一次次掠起他不再浓密的头发。

　　高积明说书以“关”为界，一关书一个时辰，一天下来，少说也要说六关书。在临县的乡间，在黄河左岸，上了点年纪的人，很少有人没听过高积明说书，很少有人没听过高积明的《富贵图》《一女聘三夫》。那一把檀香木三弦，用了差不多60年，直到再也唱不动了，说不成了，便给了关门徒弟高建军。

　　山西陕西就隔着一条黄河，可高积明一生只去过陕西一次，佳县的白云观庙会请他去说书。他说：隔山隔水的，我去不了。人家说：我们派人来接你。白云观果真来人了，高积明背着三弦，手搭在来人肩上，翻过一座座山，跨过一道道沟，然后就听到黄河在歌唱了。他坐船的时候，总觉得河水是铺满佛光的云彩，而他是被云彩驮着去朝圣的信徒。
　84岁高龄的高积明为我们捻动丝弦，在三和音的音韵里，幽闭的眼眸洞穿多少古旧岁月。那琴头，那弦轴，那山口，那琴杆，那琴鼓，那琴马，还有再熟悉不过的琴弦，在他手里，就像关云长舞动的那把青龙偃月刀。耳听他起朱楼，耳听他宴宾客，耳听他楼塌了……一声醒木拍过，意念里的公子佳人、王侯将相、琼楼玉宇、秦淮水榭，一应被风吹落了，被雨打散了，剩下的只是，一桌一椅一三弦一盲人而已。杨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