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漂泊的人，和母亲离多聚少。最后一次与母亲相聚是在春天里，那次，风很大，风中母亲的样子就深深地埋在了我心里。

　　那年春天，我从千里之外赶到家乡看望母亲。家乡的春天多风，刮起来没完没了，也刮沙尘暴，沙尘暴让很多人逃离了家乡，我就是其中一个。对我的逃离，母亲并没责怪，只是拍打着我的肩膀边哭边说，我把她忘了，她想死我了。像个孩子般哭泣的母亲让我有了深深的愧疚。我和母亲生活了20多年，竟没有一张合影，想来是多么遗憾的事。当然照相应该有个风和日丽、花红柳绿的背景，那才是最幸福的时刻，可那次我和母亲是在大风里合的影。风呼呼吹得人站不稳脚，没有一丝绿芽的树木摆动着僵硬的身子，周围弥漫着沙尘。母亲在旧棉衣上套了一件新衣，收拾得很整齐，可是风太大，总是撩起衣角露出旧棉衣，母亲梳洗好的白发也被风吹乱，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母亲说话时，我看到了她的豁牙，不服老的母亲挺直腰身，很认真地照相。那时母亲已走到生命的深处，生活的险处，看着风中的母亲，我意识到岁月的残忍。我也曾看到过年轻的母亲，充满力量和朝气的母亲，不知疲倦劳作的母亲，为她的孩子们和别人争吵的母亲，为了家庭利益和别人结了仇的母亲，为了家庭有尊严而强出头的母亲。我也看到了母亲自己的苦难，苦难来自父亲的软弱和怯懦，来自父亲的退缩和卑微，不能带给她和她的孩子们荣光和富裕。其实这些母亲从没有条理清晰地梳理过，因为贫困，母亲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半步，日子的艰难从没有让母亲轻松过，劳作之苦埋葬了她的心智。

　　母亲健康的、强壮的身影和劳作的姿势一直留在我青少年时期的生活里，那时我特别爱看母亲在果园里摘苹果，菜园里掐芫荽，青苗地里薅草，庄稼在清风、阳光、母亲的汗水里一天天成熟，然后喂养我们成长的身体。而叛逆的我，经常与母亲吵架也和母亲打过架，母亲打不过我也骂不过我，但是母亲从来没有愤恨过我，还把我送到城里上学。在此期间，我爱上了文学，写诗歌，参加文学活动，假期回到家里，和文友在屋子里写诗、喝酒、听忧伤的音乐、嚎哭，母亲从菜园回来，总是一脸愠怒但从不训斥我，母亲想让我吃官饭，可我还是又回到了家里，我成了母亲心里的刺，我让母亲彻底溃败，让母亲脸上无光。在学校里，我写了许多诗，却没有发表过一首，没有赚回过一分钱，赚回的都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和孤独清高，写诗让自己脱离了生活，写诗让自己与母亲越来越远，诗歌也没有改变我的生活和命运，我继续和母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靠母亲挣来的粮食吃饭。我却从没为母亲写过一首诗。

　　在我开启自己生活的时候，母亲正走向衰老，母亲把我送进生活战场的时候大哭了一场，因为我重蹈了她的生活和命运，我真的成了母亲一生的纠结和最深重的忧伤。尤其我逃离家乡成了一个漂泊的人，再没有抚摸过母亲的忧伤和苦难，再没感受过母亲的疼痛和寂寞。母亲没有花过我挣来的钱，没有看过我写的一个字，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书写母亲，怀念母亲，母亲也成了我的忧伤，无法释怀。母亲一直坚守着自己的生活和土地，带领着她的孩子们播种、收获、成长。我们很少思考，像夏收时节，金黄的麦子海洋一样起伏在大地上，母亲和我们挥汗如雨地收割时，从没想过现代收割机和脱粒机。

　　母亲不识字，没学过美术和现代艺术，也没进过园艺培训班，但是她的菜园却能给人纯朴的美学和灵感，一垄垄蔬菜有方形、圆形、月牙形和五角形，分别种上开黄花的葫芦、紫花的茄子、白花的辣椒、飘香的芫荽、油绿的韭菜和有锯齿花边的芹菜，这些蓬勃的青菜，让我们领悟着季节，感悟着自然，这些纯朴的美让我们的生活有了美感和亮色。

　　现在，我经常想起在菜园里弯腰掐芫荽的母亲，在风中照相的母亲和被风吹乱的白发。　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