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嫩江草原,就是说普通话,你也不见得听懂。比方说“唱了几年歌?”那是问你多大岁数。比方说“不能唱歌了”,实质是说这人离世
了。深入嫩江草原,生命的始终等于歌的始终。
这世界上,只要是个人,必有个奶奶——不管离开多远。
干瘪奶奶离美丽最远,驼背奶奶最没力量,奶奶炒菜算计油盐,奶奶磨磨叨叨絮烦没完……然而,花样姑娘是奶奶宠成的,搬牛汉子得靠奶奶护着,娶亲搬家得奶奶点头……这世界上,没听有一个人说奶奶一个“不”字。
鄂奶奶推门第一唱,男女老少,开始一天的欢快、舒畅;鄂奶奶关门最后一唱,大人孩子美美入梦乡。鄂奶奶是全村的奶奶。
鄂奶奶已经唱了八十九回草绿草黄。村里人害怕了,害怕听不到鄂奶奶的歌。
大车小车的,硬拉鄂奶奶进了大城市。
只十天,鄂奶奶就掰上手指头:一、保健品样样难吃;二、楼下的人蚂蚁翻蛋似的,却对不上一句话;还有三,还有四,还有五六七八。最末一个指头是,就连唱个歌,还得关门拉帘子,还得小声再小声。
又十天,鄂奶奶心胸憋闷,要炸。鄂奶奶住病房了。医生说:早就应该住医院。
鄂奶奶说:“我就是要大口唱歌!我要唱歌!”
医生说:“可唱不得,可唱不得。静静静,养养养。”
病床上第十天,吓死人了:老奶奶一个人挟包走了。慌张了家属,慌张了医院。村里来了电话:老太太已经回村。
医学之努力,即努力延长生命的长度——生命诚可贵。
乡亲们共识:一定想方设法弄奶奶再进医院。然而,无计可施,鄂奶奶死活不去。
乡亲们的第二个共识:奶奶已经八十九了,最低也得给奶奶办个九十大寿。
怎么办?最后决议:谁也不再唱歌。这一决定,理智,人性,英明。当着饥饿者大块吃肉,对着贫困者哗哗数钱,是很残暴的行为。让鄂奶奶听着歌,却不许她唱,这是折磨老人家。
在家人悉心护理之下,鄂奶奶在炕上,或盘,或坐,或倚,或卧。
鄂奶奶问儿子:“这是咋了?咋就听不着唱歌?”
“你年纪大了,耳朵背也是正常。”
“那咋有风声有鸟叫?”
鄂奶奶问儿媳妇:“这是咋了?咋就听不着唱歌?”
“啊,那啥,家家忙着。”
忙?忙就不唱歌了?不是越忙越唱么?不是越唱越有力气么?哼!就诓老太太我一个人。全当我糊涂。哼!我心明镜似的。鄂奶奶自己跟自己说话。
鄂奶奶招来孙子:“奶奶就一个事儿,高低你得办。你上莫力屯,接敖奶奶来。我想她了哟——”
这样的要求是允许的,敖奶奶被接来了。两个奶奶,唠得展眉舒脸。人人欣喜着。
七星上房脊,应该是唱上一唱,然后进入夜的程序。可是现在,为了鄂奶奶,村子静悄悄的,人们准备着在没有歌声中,闷头倒下。
突然,歌声猛起。啊!是谁?这还了得!家家亮了灯。
“无鞍无辔紫骝马,跑得快哟跑得欢——”
啊——鄂奶奶!“没有背负的紫骝马哟,过了柳林过了山——”
敖奶奶!门全开了,人全出来了。“紫骝马是风,风吹草地到天边——”
“紫骝马是鹰,眨眼展翅上云端——”
是鄂奶奶与敖奶奶在对唱。高高羊草垛上,鄂奶奶盘腿坐着;弯弯小河边,敖奶奶倚柳靠着。鄂奶奶在村东,敖奶奶在村西。
村庄大乱。缓缓的拖腔,像流星长长的尾巴,光辉与夜色融合。夜又沉寂了。
将鄂奶奶背到家。“鄂奶奶,不能唱歌了。”
鄂奶奶不能唱歌了。鄂奶奶不能唱歌了。
“要是在医院,点上药,奶奶不能这样。”
“要是在医院,上了呼吸机,咋也给老人家办成九十大寿。”
“敖奶奶,你,你,怎么可以让她爬上大草垛?怎么可以让她这么唱歌?”
矛头指向敖奶奶,七嘴八舌。敖奶奶说:“在医院里离世的人,有这样的笑容么?有这么光润的?有这么眉脸舒展的?最后留的不是一首歌,她还是鄂奶奶?”
平躺的鄂奶奶,微微笑着,脸色光润着,眉脸舒展着。
“可,鄂奶奶的嘴——”
人们发现,鄂奶奶大张着嘴,没有闭上。
大乱。敖奶奶慢声慢语:“还愣着——那就唱呀!”
敖奶奶唱:“红花绿草要阳光,你用歌声唱来太阳——”
齐声:“唱来大雁,唱满嫩江,唱出美丽,唱出强壮……”
鄂奶奶的嘴,缓缓合上。“大草原上,没有悲伤;大草原上,没有凄凉——不管你去了哪里,花心儿草尖儿,有你的歌飘荡——”张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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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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