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为竹之幼体胚芽，竹可用，笋可食。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对笋与竹做了区分，“今南人食笋有苦笋、淡笋两色，淡笋即淡竹也。”淡笋，一词读来有魏晋药酒味，有南宋名士风，不浓稠，不艳丽，似素衣静女，银白豆腐，有漠漠水田之状，高山流水之态。

　　若不食笋，焉知人间苦淡？外公家地处大别山脉一支，丛林茂密，竹苞松茂，靠山吃山，山湾里的人家，人人几乎都是湾里篾匠，剖竹取丝，编箩织筐。人人也几乎是山间庖厨，挖竹笋采摘菌果，煎炸炒焖煮蒸，一样食材，百样美味。山静日长，淫雨晴岚，若是没有这些满满的山珍，这山中时日该是多么的无趣和寡淡啊。

　　淡笋，便是山中馈赠的一道鲜美食材。若得闲日，手握三角铲或短柄锄头，箩筐一背，独行或者邀三两好友，便可去山间挖挖淡笋。

　　笋生三季，春笋最佳。立春后，雨润群山，山峦染色，如涤洗后的浅绛色山水画，颜色清丽可人，浓淡相宜。山间草木丛生，空谷回声。鸟鸣清越回荡在树上嫩芽、山林草尖，漫山遍野地如脱笼矫兔，四散而开。我曾一度怀疑，此处是托里斯蒙多寻找的圣杯骑士寄居之地，又或是刘长卿目送灵澈上人荷笠归去的山间修行之所。

　　山中寂静、空灵、潮湿、迷蒙，空山新雨。踏山，可披草而坐，也可相枕以卧。可拾柴、捡鸟蛋，可伐木、开垦田亩。山中多松柏，亦多竹笋。落叶遍地，层层叠叠的枯枝败叶下，盘根错节，鞋底若不厚点，地面的凹凸感便直抵脚掌心。笋鞭躬曲于地下，时常半露，硌人的脚。笋鞭易寻，肉眼可见，却不易扯断，它们牵连着大地深处的根须。茂林修竹下，藏于草丛土壤处的便是刺出地皮的淡笋。淡笋长于地底，藏于枯叶，冒尖，欲露未露，窥视着山林的风吹草落，山呼谷应，花开霜尽，宛如一位地精山神。

　　笋尖如犀牛角，尖利，防御着山间的野禽猛兽，天火雷电，风霜雨露。笋箨灰质叶片，仿如古代武士的披膊，也如一片青瓦，随意丢弃在山林间。笋，浑身披坚执锐，富有攻击性，如果不是一道素食，在山中与竹笋相遇，我定会绕道而行。坚硬的外壳，往往肉质嫩白。如荔枝，壳似癞头；如甘蔗，皮似铜铁。张岱曾赞誉法相寺前的茭白和笋，“其嫩如玉，其香如兰，入口甘芳，天下无比。”皮壳愈厚，果实愈鲜美，像一位面恶心善的长辈，不苟言笑之下藏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

　　山里人不以食笋为主，待其成竹，或打造凉床竹椅檩条，或运出山外贩卖换取衣食。淡笋，不成竹则枯老于山间，再食之已然无味。有经验的山里人，只挖那些不成竹的淡笋食用，用以款待远方而来的亲朋。

　　暮春日，淡笋上市。早起买来几颗淡笋，重如秤砣，竹箨已被提篮贩卖的大娘剥去。笋壳质地坚硬，儿时还曾把笋壳平放于门前池塘中，当作小舟观之，捉蚯蚓蚂蚁蝗虫于其上，拟作渡江状。壳面又好似巨大的竹骨伞面，桐油润之，防雨防虫蛀。笋壳头尖如针，那时年幼，竟然追着小伙伴

　　做针刺游戏，如今想来，忽冒一身冷汗。笋皮坚硬，层层剥去，用刀削去笋头角质，洗净，姜葱蒜、酱油醋、锅铲刀俎备用。二楼的厨房正对着窗外的一株夹竹桃和几根常绿藤蔓植物，触角已经攀爬到了窗外，附着在砖块缝隙中，叶片风中摇摆，红绿相间，淋得潇潇暮雨。那几只松鼠，曾与我偶遇，现在躲在对面的树上，跳跃如履平地，和我相视，不惧人。开窗烹饪淡笋，暮雨翠树红花松鼠，一场怡然自得的乡间晚宴。

　　淡笋可切丝、切条、切片、切块，大小不一，做法不同。可清炒，可焖煮，可单烧，可混蒸……李渔是个吃货行家，美食里手，《闲情偶记》载，“食笋之法多端，不能悉纪，请以两言概之，曰：‘素宜白水，荤用肥猪。’”白水素

　　煮，猪肉荤烧，口味迥异，以求鲜美第一。山区大棚种植少，也无冰窟可窖藏，食贵鲜美，时令蔬菜往往一季而枯老，如昙花，似朝露。保鲜之法不外乎为挖地窖储藏于地下或风干腌制悬挂于檐下。地窖挖在三爹的卧室内，幼小之时我猜测这地窖可能就是三爹自己乘夜掘地而成。揭开巨大的圆形木盖，露出窖口，一股寒气涌漫，三爹搭着木梯只身下窖，如地鼠。我蹲在窖口往下窥视，如观无人洞穴，如察静水深潭。洞内曲折，三爹转身入内，不见身影。我不敢下去，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三爹扔上来几颗白菜、芋头、竹笋，咚咚咚，落地有声，皆冰冷，硬如土块。我想，如果要食用，需在阳光下曝晒，以唤醒这些在地窖里入眠的食材，然后水浸以润泽肉质肌理。这些地窖里的食材烹食，味道自然不如新摘现挖来的鲜美。山里人用山泉水腌制笋条，食盐也多精细，须晴日，悬挂在屋檐下，笋条同河鱼山禽悬挂在一起，山中松林风吹来，一遍遍，沙土地暖热，如炉火细细烘烤，笋条脱水而焦脆可口。瓦罐盛之，在松枝燃煮的米饭上蒸，浇上红辣椒油，尝一口，微辣中含有一丝松香，能让人停杯投箸，欲罢不能。多年后，我独自乘火车南下千里去粤地，口中淡出鸟来，随身带有一袋泡椒味的笋尖，颜色鲜

　　艳，酱水浸泡，拆开，如嚼石蜡如咬塑料，口欲顿时被一扫而光，路途也显得愈加无趣和难捱，仿佛被困于移动的密室内，忽然就念起外婆腌制的淡笋来，起身欲归故里。
　我素来不酌曲蘖，喜饮茶，偶尔食得淡笋，便觉得肉身爽然，如沐山风，如饮清泉，童稚趣事犹然在眼前，每每念此，人生还有何事令君不开颜呢？王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