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夏夜总是来得早些,太阳刚一落山,屋场前的小桥很快就淹没在暮色之中,河风一吹,桥上的气温马上降了下来。
劳累一天的男人,从家中掇来板凳,有的还搬来竹床,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后边拖着竹椅,不做女红的女人收拾熨帖也来到桥上。桥两旁一大一小的椅子形状的石头,正好派上用场,那些后到又没地方坐的人干脆一屁股坐在上面。大人们一边纳凉,一边扯着闲话。孩子们推拉喊叫,被大人喝止后,便坐下来听他们说故事或者躺在凉床上望着天空发呆。
故事多是与桥本身有关。桥旁靠山处矗立着两块相连的巨石,说是石缝里有金鸡银鸡,在夜深人静时出来。某天夜里,乘凉的人一一散去,有个人却不走。不久,果然看见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来到桥上,那人十分兴奋,赶紧用手去抓,母鸡护着小鸡逃走,但还是被他抓到一只,母鸡见状,猛回头向那人小腿上啄了一口。结局是抓到手的小鸡变成了一锭银子,被啄的小腿烂了一块,用那银子正好治好腿伤,而痛苦呢,算是教训了。我们不关心银子,好奇的是那大黑石头,所以常常去向石缝里张望,外边天色昏暗,里面更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去听,奇怪的是有时似乎竟能听出唧唧叫声。
这种传说还有很多,什么狮子和绵羊的故事啦,下桥建成后压住了马脚的故事啦,无赖敲锣戏“长毛(太平军)”啦,等等,无非是劝人行善、为人要守本分不可贪心之类。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假借周边的人事景物,让人觉得真切。唯一不属寄寓而是真实的故事是,当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共产党的军队就曾经抄小路从这座桥上走过,而几乎与此同时,国民党军队则摇摇摆摆走的是另一条大路。
满月的时候,山河在一片清辉中显得异样静谧、空灵和美丽。我们望着头顶上白白胖胖的月亮,听着父亲说着大家都熟知而又神秘的嫦娥、玉兔、吴刚以及桂花树。仙女嫦娥待在广寒宫里,是永远见不着的,玉兔总是乖乖地躲着,从不出来露个面,就连吴刚和那棵永远砍不断的桂花树也若隐若现,只能想象。有时,父亲也教我们一些诗,如“疏影落银河,漾清光,映碧波,玉钩斜挂冰轮堕。到黄昏望它,到中秋赏它,江湖常伴渔翁卧。问嫦娥分明似镜,谁下苦工磨”。父亲说这首诗句句写月亮却不着一个月字,当时的我也觉得很神奇。谁能料到,许多年后,我竟认识到了更丰富多姿的月亮,有“幼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天真,也有“月出皎兮,佳人僚兮”的美好,还有“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的纯净。
满天星斗的夜晚,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母亲说,天上掉落一颗星,地上就死了一个人,心里便起了无名的伤感。但我仍然喜欢望向星空,仿佛这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一扇窗户。躺在凉床上看满天星光,数着数,数不清,看看哪一颗最大哪一颗最明亮,想象着只有孩子才会有的想象,不一会就在母亲蒲扇的摇晃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星空下的蒲扇有时也用来扑流萤。萤火虫在空中成群地飞,像一颗颗眨着眼睛的小星星,在小草间翩翩起舞,整个草丛便亮起了一盏盏绿莹莹的灯。我们一边哼着童谣“萤火虫,屁股亮(夜夜飞),生个女,嫁九匠(嫁乌龟)……”,一边把捉到的萤火虫装进玻璃瓶子里,它们在瓶子里蜷成一团,仍然闪着幽幽的迷人的光。但我更喜欢那些自由自在飞翔的萤火虫,这些夏夜的精灵啊,把我童年的世界装点得多么美丽而浪漫。
夜色渐深,人们陆续回家,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石桥。不久,山村的夏夜,便如林徽因的诗句所言:深得像没有底一样……
仿佛就在那个童话般夏夜的翌日清晨,我走过了上桥和下桥,走出了母亲凝望的目光。父亲帮我担着行李,到两里外的车站。后来,听父亲说,我头也不回,母亲很是伤心,他说这话的神情似有微微责怪却满怀慈爱。许多年后,每每思及这一幕,母亲“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的身影便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我禁不住一阵愧疚,鼻子酸酸。查显者
稿件来源:
|
编辑: 徐连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