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开燃气灶的姿势,犹如胆小的孩子点炮仗,身子后仰,右臂前伸,双腿绷紧——一副点燃即爆,爆即速逃的态势。这样的姿势是很难点燃的。她便一遍遍地“咔哒”“咔哒”,声音短促,听得人揪心着急,于是一遍遍给她示范动作要领,以及如何气定神闲,她总是学不来。买给她的一罐气,几乎都是我回家用完的。之后便没再充气,罐子扔猪圈里了。
便又给她买了电磁炉。电磁炉扁平,不见火,更没有引起爆炸联想的外形,用起来也干净。她接到后,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算是“笑纳”了。但它的命运并不比燃气灶好多少,我走之后便束之高阁,那口专门为电磁炉配的炒锅也蒙尘甚厚,里面窝着来历不明的麦草屑,草屑中居然深藏着两尾蟋蟀,且产卵颇丰,有世居于此的打算。
母亲在大门外引炉烧水。烟雾蒸腾,势如洪水,周围的鸡鸭猪鹅立刻与母亲同命运共呼吸,淹没在呛人的黑烟里,闪躲奔逐,只留下母亲咳得火星四溅。可她并没有轻下火线,手持那把缺口的蒲扇,要扇得烟尽火明,扇得自己逐渐清晰起来。
我颇有点怒其不争的火气,在她寻水壶时,我装作不经意地指了指电磁炉上已经沸腾的水壶,意思不言自明。母亲愣了一下,拎起水壶,放在已经烟消火旺的柴炉上,直令我欲说还休。
妈,你得跟上时代,电磁炉上烧开水不美吗?母亲有点尴尬,说,不习惯。午后陪母亲去小圩里割稻。走前母亲引燃了柴锅,锅里卧了一只摘净的母鸡,灶膛里架了四根松木,便领着我走了。
能行吗?行。柴火差不多能把它炖个三成熟,剩下的炭火就能把它煨烂了。不用等,也不用操心,忘了也没事。炭火能热一个下午,慢慢炖出来的才好喝。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煮稀饭,几乎也是这般操作。她早早起来,烧开了稀饭,将锅铲斜插锅内,锅盖与锅沿便有了一个泄气的缝隙。她便任其慢热,挑着水桶,打开耳门,走过天井,打开大门,挂桶的铁钩与桶柄摩出单调如木鱼的唱声,她替我们领来新的一天。我起床后,粥香已在院内袅绕。清露打湿的院内浮尘上,唯余一个黑色的圆圈,那是母亲刮下的锅灰。
还有烀山芋,还有煮饭,还有饭头上蒸鱼、蒸茄子,还有烧水、煮鱼,还有难得奢侈地炖骨头、炖鸡,都是这样做成的。她很忙,有做不完的事,而余烬不灭的柴锅是知她怜她的,替她守着,护着,替她把生冷做成温熟,在兵荒马乱的生活烟尘之外,为她呈上香气四溢的惊喜。
傍晚回来时,鸡汤的香气一直迎到了村口。母亲笑了,带着点得意。还是你的柴锅好。等我老了,我再学电磁炉和煤气灶,做菜给你吃。我知道你是对我好。
母亲已经七十三岁了,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老了。
有一日电磁炉上烧水欲开时,忽然停电了,电磁炉立即灭了,咕嘟声立即停了,仿佛从未热过。刹那间我懂得了母亲。柴锅是深情的,是你走远了我依然目送,是你离开了我依然怀念,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依然能为你默默地做着什么。
人走茶不凉,月窥人,人思远。董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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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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