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辰

　　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画面：在约摸5岁时的一个晚上，我此生第一次看到妈妈回家时的笑容。而在此之前，家中一直是我、父亲以及爷爷奶奶四个人。此前，我也常问爷爷奶奶，为何没见过妈妈？他们总说妈妈在外地工作，忙不过来，没时间来看我。那时候年纪小，也就信了。见过母亲后，这种疑虑就渐渐淡了。直到2018年的暑假，我去读硕士研究生之前。

　　8月22日晚上，趁着母亲还没回家的时候，父亲推开我的房门，小声地对我说：“儿子，问你个事啊，我有个同事，他呢，妻子很早之前就去世了，不过他为了不影响他家孩子成长，一直没跟孩子讲。你觉得，他儿子会不会怪他啊？”

　　我心里一愣，“我觉得应该不会吧。”

　　父亲哦了一声就出去了。

　　随即到了该洗澡的时候。在浴室里，脑海中飞速地闪回记忆的片段。我蓦地明白了，“他的同事”其实是他自己啊！

　　那夜的浴室显得格外躁热，多凉的水都压不住我心潮的澎湃。父亲的话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让回忆的碎片一发不可收地涌上心头。包括5岁前从没有母亲的记忆在内的许多家中的“疑点”，被我当下悟到的这个答案彻底击穿。心头犹如被针线缝合，被串联起无数儿时的疑惑，却又提醒着我这个巨大伤疤的存在。我惊讶于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出母亲的任何异样。如今我明白了，她视我如己出，她就是我的母亲，一生的母亲。

　　出了浴室，父亲还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与我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我明白，他还在找合适的时机。

　　第三天早上，像是商量好的一样，母亲不在，父亲再一次推开我的房门，郑重其事地叫我去他房间。我心中明了，便随他过去。他身子不能久坐，我便陪他躺在床上，听他诉说。

　　“儿子啊，有一件事情，爸爸一直都没跟你说，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你不要怪……”

　　他语气凝重，还带着不安，我便打断他的话：“爸，我都知道了，你那天说的同事是你自己吧，我现在的妈妈不是我亲生母亲，是吗？”

　　看着父亲惊诧的神情，我安慰他：“爸，你不要担心，我早已想好，这么多年了，往后她还是我妈妈，不会变的。”

　　“好好好，那就好。”父亲抓着我的手，已然眼眶湿润。“我就怕你心里接受不了，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心绪稍稍平复下来的父亲，徐徐道来深藏在他心中20多年的那个秘密。

　　父亲和娘亲(为了区分，以下以“娘”专指我的亲生母亲)的相识，是被作为老同学的爷爷和外公安排上的。当他俩发现自己的子女皆未婚嫁后，一拍即合，没过几天便安排了一场家宴。

　　命运总是那么奇妙，一开始对这场家宴不以为然，穿着松垮陈旧外套的父亲，在见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姑娘后立马后悔了。随即他正襟危坐，整理衣冠，还尴尬地找起了话题。原本忧愁子女婚事的两位老人，也眉开眼笑了。对他们来说，这次“家宴”显然是成功的，两人的发展出奇地顺利，不出一年，已然谈婚论嫁了。

　　“和你娘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那是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她总是那么温柔地叫我‘劲松’，而且我们从来没吵过架。”父亲仰着头说道。我能看出来，回忆起这段感情时，他的眼睛里有光。

　　在我出生后半年的1997年初的小年，原本可以请假的母亲，为了“多赚点奶粉钱”，还是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可是，没想到再见到她时已经在医院了，”父亲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那天我到了单位没多久，一位同事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叫我坐下来冷静一会。随后同事就说，燕子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接着，就赶紧让单位派车，他陪着我赶往医院。”

　　“我到了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宣布抢救无效了。我看到她后，整个人就瘫坐在地上了。”父亲的眼神已黯淡无光。

　　娘亲是在骑车的过程中，被公交车的某个部件挂到衣角，整个人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头部着了地……

　　于是，我明白了，为何与一般家庭不同，我和爷爷奶奶一直住在一起，受他们的照顾；为何直到上大学前，父亲都不允许我骑自行车；为何每年清明，都只是爷爷和父亲一起上坟；为何逢年过节，我总是随父亲到一位名义上是我爷爷世交的老爷爷家里拜访。

　　所有的秘密，都在2018年8月24日的早上，揭开了谜底。而一切，都源于20多年前的冬天里发生的一场悲剧。
　五味杂陈的情绪，向我扑面而来。我遗憾娘亲没能见证我的成长，又心疼父亲当年的悲凉。但最深沉的，是对于家人的感激——他们这些“大人们”，联合起来对我这个孩子撒下了弥天大谎：外公外婆一直隐瞒着血亲之缘，爷爷奶奶一直将照顾我当作责任，母亲也未再要孩子，将我视同己出；而父亲，更是默默承担着一切。难以想象，这么多年，他们是如何忍住想告诉我一切的冲动，只是因为担心，涉世未深的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小说情节般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