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要看牙医，是里面的智齿三天两头闹别扭，发展到甜食不能碰也就罢了，连冷的、酸的、烫的、硬的也不能碰了。牙医说那颗智齿坏掉了，必须拔掉。“一分钟的事儿。”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医生越是说“一点也不疼”就越可疑，我吓得跑掉了，我还没做好失去一颗牙的思想准备。

　　拔牙是闺蜜蓉儿陪我去的。蓉儿植过三颗牙，对牙齿的事有经验。蓉儿回忆说自己的两颗智齿在怀孕的时候就开始疼，疼得天昏地暗，疼得生无可恋，因怀孕又不能拔牙，当时还是丈夫的他躲出去开会，她晚上给他打电话，他不耐烦地挂断。她冲到他开会的酒店跟他大吵一架……那次架吵得很厉害，也给他们后来的分手埋下了隐患。蓉儿感慨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有太强烈的情感，好的时候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君决，不好的时候恨不得原地爆炸玉石俱焚。现在想来，那些情感，就好像多出来的几颗智齿，它们并不会帮她干饭，只会给她添乱。

　　如今回忆起来，人对人的伤害固然令人齿寒，但是善意也一样深刻，尤其是那种真正的心疼和爱，那比人生的任何高光都珍贵。蓉儿说他们婚前的时候，她做了个甲状腺手术，术后他把她抱上病床，心疼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她说奇怪的是，那时候对刀片划开身体都无感，这个落在她额头上的吻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至今难忘。他当时是真的把她当做世界上最亲的人来对待的，这个举动如果说是爱都有点肤浅，其实是坚信自己要和这个人建立生命深层次的链接。也只有面对彼此的病体，还心疼，比自己还疼，才会下意识这样吧。

　　我听着蓉儿的故事，坐上了拔牙的手术椅，旁边有个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医生护士也围着男孩哄，但这男孩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恐惧里，哭得不管不顾，搅得天翻地覆。我忽然很理解这个孩子，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他不接受他们的哄和劝，他需要更高级的思想工作，才能获得应对伤痛的勇气，唯有坚定的精神力量，才能制服肉体的恐惧。

　　我仰面躺下。那个孩子的哭声更绝望了，就像马上要上刑场一样，医生哄他说：“看看阿姨多勇敢。”阿姨其实很害怕，在心里瑟瑟发抖，一个器械已经在牙齿上动作了，打了麻药，没有疼痛的感觉，但是有牙龈吃力的感觉，再坏的牙齿，牙龈也跟它相处时间长了，骨肉相连，分离起来还是不容易的。想起昨天看的美剧《东城梦魇》，女警官劝闺蜜放弃渣男，闺蜜叹气道：“爱不是说终止就能终止的，需要过程。”就像这种骨肉分离的疼痛吧？

　　男孩还在哭闹，我已经拔完了牙，走下手术台，看到那颗脱离了皮肉的骨头，居然是一颗很完整的牙，完整到我都想把它收藏起来。
　这几天整个口腔小宇宙的秩序恢复正常，食物进口以后，牙齿们坦然地迎上去，不再像胆怯的士兵。我忽然想起那个收藏牙齿的念头，好像也不是那么荒谬，也是对曾经的唇齿相依和不得不分离的一个纪念吧？记得有一句话说，每个成年人都是劫后余生。身体的每个部位又何尝不是呢？疼痛是给人生的一个提醒，让你知道珍惜，珍惜这些平静、有序和安然。肖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