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
女贞子已如许大,纯正无瑕疵的果绿色,养眼得很,握在手里粒粒温润如玉坠。每天我从树下路过,都向它们行注目礼。有时候会想,我若仍是阳光少年,也许会采撷一些,用草茎串作项链,送给当年尚未披上嫁衣的小学语文老师。秋风一天凉似一天,女贞子的颜色一天深似一天,其变化细微、缓慢、隐秘,因而不易察觉,就像一个人日复一日褪去年华,又像一个人在文学艺术上的精进。在霜落之日,它们会泛红,渐渐变紫,然后乌黑,干缩,果皮褪尽裸露出木白色的果核,最后零落地上被雨雪浸泡侵蚀,消瘦如一地稻壳。
树犹如此。想起两年前在中原淮渎神庙,女贞子花开如雨雪缤纷,木质的囫囵的甚至有些犀利的香气,像女墙一样包围着也供奉着大禹王塑像,包围着来此参拜的众生。世间花卉有万千种,其香气也有万千类,与女贞花可以相媲美的,我以为惟有桂花,二者均有神木之香。《山海经》里说,东方日出之处有扶桑,西方日落之处有若木。扶桑与若木都是上古时代的神树,不说今世人不可能见到,就是先秦时代的人也未必能见到。如果人间还有神树,女贞与桂树当排列在前。
桂花易落,一年一度的风云际会,十天半月就完成又寂静又热烈的盛放。当香芬依旧缥缈在街巷、出入于人的鼻孔之中,回头一望,树上却只剩下苍叶寒枝。想起清代人曹溶曾说,“有钱当作五窟室”,一窟种梅,号吴香窟,一窟植岩桂,号越香窟,一窟栽花椒,号蜀香窟,一窟艺兰,号楚香窟,一窟悬挂麝香,号秦香窟。曹溶博学宏词,懂经济,善写诗词文章,也是怜香的人,心更是有些大:一个人独占梅、桂、花椒、兰、麝五香,岂止是齐人之福,司花女神坐拥众芳之福也不过如此了。
我若在城里有一个小庭院,不管有钱无钱,一定绕墙植数株女贞与桂花,在树下放一把木躺椅,得闲暇即逍遥其间,有花闻花,无花看叶,手中握一卷旧书,状态在读与不读之间。人间最大的福气,无非一个闲字。赫奕富贵如李斯,被腰斩于咸阳并且被夷三族时,对一同殒命的二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东门逐兔,闲而已。老庄的学说,浩浩汤汤玄妙无穷,一言以蔽之,虚静无为,闲而已。文章艺术,载道、赋物、记事、写情意之外,闲而已。古人说人生三大福气:富贵、寿考、康宁,康宁也是闲,不闲则身体不康健,心神不得安宁。
女贞子令人闲,桂花令人闲,秋风令人闲,暮云令人闲,秋月、秋山、秋水、秋叶、秋石以至田野间谦卑低头的稻穗,都令人闲。我宁愿不得钱,也愿得闲。得闲差,得清闲,得闲心,得闲情,做有闲人。但是很显然,人世居大不易,得钱难,得闲更难。前几日读《震川先生集》,听归有光在顺德府通判任上管马政时说,“此官于今以无事为得职”,又说“余时独步空庭,槐花黄落,遍满阶砌,殊欢然自得”,以为震川先生得闲之要旨。
今日山中的祥云难得一见。早起一天纯蓝,天边一线朝霞橘红,霞光隐约处,棉絮一样的云条像大海上的波浪层层铺展,并由北向南缓慢推进,然后覆盖整座山城。朝阳终于喷薄而出,金光洒在云层上,像一大朵五彩蘑菇,像百万兵,像无数奶泡,像一把巨伞,像科幻电影《独立日》里的外星人母船。我注意到,街市上行走和骑车的人,都时不时地翘首仰望天空,脸上气色鲜活,不似平日呆板、枯滞、无情,真是难得。若在古代,这样的云太史可能会写到简册里。
鸿蒙开辟之初的天空,应当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如上古的《卿云歌》所唱:“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日月之光普照世间,其实从不只弘于一人,这是日月的恩惠,日月的仁慈,也是日月的器局。
到了黄昏,绮云渐渐隐退,只剩西天与远山相接处,有几绺仍在迟疑徘徊,颜色也变成青灰色。暮云如泼墨,如南归雁影,如旧衣衫的褶皱,被秋风连同大地草木一起,一寸寸吹进暮色。我站在高冈上目送归云,以为云归处才是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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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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