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每来洪江,见着这半城山色一程水,总会想起在沅水的船里思念三三的二哥。船慢慢上行,他一封来信她一封去信,琐琐碎碎写煮饭的烟味,沅江上黄黄的油船,岸边街上铺面里灯光下坐坐着的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信也慢。
洪江三面环水,背后是山。沅江和巫江在此相会,便携了手再一齐慢慢前行。洪江的山硬瘦,像一条汉子,江水着翠色,与山色相合。古城就在山和水的拐角处,像就着码头搭起的一个戏台,这戏台上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王公商贾,挑夫船夫,举子戏子……勾了脸谱,描了眉眼,画了胭脂,戴了髯口,插着珠花,捏着嗓子,走着台步,在上面来来往往。一个世纪,两个世纪,N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戏台还在。
此番我在沅江边住着,依河听水,檐下看星,也看身后这咿咿呀呀一直在唱着的戏。
上了码头,踏上石阶,便慢慢走回时序,遇见停滞在晚清民国的洪江慢生活。戏开锣了。
颜色鲜明的洪江油船在摇橹歌呼中连翩而来,精壮汉子喊着沅江号子拉纤、扛活。一根挑杆扦起货物,腰腿劲健大步踏上石阶稳当当地走。送走一批货,汉子们又拉开膀子举桡激水离岸而去。四围的山,沅江的水,洪江城里的女子,都巴巴地打望他们。着旗袍的女子走得婀娜,学生装的女孩提着布书包,花布褂子妇人背篓里装满杂货,蓝土布围裙绣了花片的老媪牵了小孙孙……唯有这些汉子来过,才有了她们想要置办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有胭脂水粉,有大上海来的上好绸缎。
石阶与周遭街巷均逼仄,林立的店铺房屋却高而阔。美孚洋行、天顺华金号、陈荣信商行这些地儿都是有钱的老爷太太的去处,厘金局防汛把总署的官老爷们成天肃着个脸,似乎谁家都欠了他钱似的。油号堆栈米店门口或杵着或蹲踞着中年挑夫,江上的家伙什拿不动了他们只好转战到此。烟馆妓院都是闲人和落魄户,眼窝深深抠进去,打着呵欠飘着出来。天钧戏院有京戏班子、昆曲班子,也演话剧和无声电影,一撮小胡子横着蹦出来的卓别林也经由海路陆路水路来到这山城。最高级的亚洲饭店与上海的大都会相类,服务生系了领结,交际花穿梭其间,夜里更是浮光掠影觥筹交错。大大小小的军阀亦是轮番上阵,在小城驻下来负隅自固,捞饱了造孽钱,又打来打去,或死了,或跑了。洪江这出戏依旧自顾自唱着,既不因此而衰败,也不因此更繁荣。
如今,戏台还是那戏台,换了一拨人继续唱。一路行来,马头墙渐渐有些斑驳而愈见旧光阴的影像,青石阶梯磨得光亮可鉴是曾经辉煌的履迹,各色商铺静默着回忆过往。逼仄的街巷里,也似乎仍旧一切拥塞着,白芷没药竹沥紫苏辛夷防风半夏当归,傩面瓷器神佛金玉竹木花草瓶罐,米面豆腐白菜萝卜肉蛋鱼虾……又一应皆沉缓,行走吃饭打盹买小菜聊闲天打纸牌熬光阴。幽谧又繁华,炽热又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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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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