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会唱书的人,我叫他创求爷。我不知道他都会唱些什么书,只听过他唱《万日红》。我第一次听他唱的时候,年纪很小,他都唱了什么也是模模糊糊,只记得叫万日红的那个女子,要割肉给婆婆吃,很惨。
7岁时,突然又想起这个故事,想知道结局,就央求父亲:“请创求爷来家里唱书好不好?”冬天,北风呼呼地吹着,父亲穿着大衣就去拜访创求爷。回来后,父亲高兴地告诉我,创求爷答应了,第二天上午10点就会来。然后就出去告诉附近的乡亲:“明天记得来听书。”
于是第二天,我们家的泥土屋里坐满了人。奶奶在屋里烧了炭火,大家围着炭火暖暖地坐着,炭火上有一煲茶,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奶奶还给大伙端来了一碟花生,给创求爷倒了一杯药酒算是犒劳。
创求爷从布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依旧是那本《万日红》,没有封面,纸已泛黄,用蓝色布包裹着。他用唱客家山歌的调调唱出了书的内容。唱一段解说一段。“万日红长得温婉可爱,十分标致,婚后和夫君恩恩爱爱,次年夫君赴京赶考,留下她在家伺候婆婆。家里非常穷苦,连生活费也不能够维持。他就出去给人家帮工,赚些钱来养活婆婆。她遇着了好吃的东西,一定带回家来给婆婆吃。可是婆婆早就看她不顺眼,特别是见她和儿子恩爱时更是急火攻心,儿子不在家,每每虐待她。可是万日红一切都逆来顺受,从没有一句怨言。”
“婆婆说想吃猪肉,她想尽一切办法给婆婆买猪肉。可是那一年饥荒,人们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更别说肉。万日红不敢忤逆婆婆,在一个中午,她拿刀割了自己腿上的肉,煮给婆婆吃。婆婆觉得好吃,不久又吩咐她买猪肉。”唱到这一段的时候,创求爷声音带着哭腔,眼角还有泪,在座的人都听得泪汪汪。万日红又走在雪地里,哭着唱:“雪花飘啊飘,婆婆吃肉我切腿,上天怜我苦,赐我来生做个男儿身。”沉浸在悲伤中的我听得泪眼蒙胧。
后来万日红的丈夫高中状元回来,婆婆对儿子哭诉,说儿媳妇不孝顺,不肯给她买肉吃。儿子把媳妇带到母亲面前,把切没了肉的腿给露出来,恶婆婆吓晕了过去。
创求爷唱完书没有多久,大家开始议论纷纷。屋子里的人嗔怪创求爷不该唱这么好,害得他们都哭了。
我问:“后来呢?”创求爷说结束了,没有后来了。我不信,要创求爷唱下去,他说真的结束了。我要看他的书,但是我不认识字,又颓然地还了回去。
创求爷没有坐多久,喝了二两酒,暖暖身子,吃了几颗花生就要回家了。我看他欲起身的时候,钻出人群飞快地跑到三岔路口等他。“后来万日红怎么样?她死了没?婆婆有没有很疼她?”拉着他的衣角,仰起头眼巴巴地问他。他又捏捏我的鼻子,“小女娃啊……”话没有说完,就单独给我唱了一段,怎么唱的我也听不懂。解说我是懂的,“后来万日红的婆婆醒来了,对她很愧疚,也对她很好。他们一家人搬到京城去了,万日红还生了孩子,过得很好,善良的人有好回报……”
我对这个结局很满意,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不然那些肉不都是白割了吗?
后来我知道,创求爷加的那一段是他自己编的结局,哄我这个执着的小孩的。可是我宁愿相信这个就是故事本身的结局。
后来,村里人买了很多客家山歌的唱片,我们再也没有听过创求爷用山歌的调调唱书。我也长大了,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不可能都有美好结局,有遗憾,有衰老,有些伤没法好。
再后来,创求爷去世了,村里再也没有会唱书的人了。
偶然一次回老家,和父老乡亲聊起创求爷,我说他唱的书最好听。乡亲们说:“是哩,你不说我们都忘记了。”不管给他人带来多少温暖和感动,终究被遗忘了。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结局,不管我满不满意,我再也不能在前面等谁给我附加一段唱词,给我一段解释。张晓风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
感谢那个给我解释的人,让我可以相信人世间的美好,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个不只有完美结局的世界。燕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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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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