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直起了身,右手撑在腰间,休憩。满坡稻茬,望不到尽头。她佝偻着腰,在稻茬里翻找,拾捡,蹒跚移动。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看向远处。云压得很低。远处是埋头啃草的牛群,黄棕色的皮肤在淡黄色的稻茬里格外显眼,再远处是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消失在低矮的云里。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像千军万马朝着青色裹帕进军,没一会儿便浸湿了裹帕边沿。她的左手抱着大捆稻穗,右手揩了揩额上的汗珠。
刚才那只白鹤,让她想起了前几天结伴飞往山外的鹤群。那只白鹤被一根稗草缠住了脚,困在田埂上的草笼里。挣扎久了,翅膀疲软地拍打草笼,发出微弱的“啪嗒”声。她没有去捉,相反为它解了绑,放了生。
这只白鹤显然是和前几天鹤群一起飞到这里来的。许是昨年冬天飞来的吧。那时,它比一只麻雀也大不了多少。现在,它几乎有一只公鸡那么大了。好长时间里,她的眼前只有那群白鹤。她看见鹤群在天空中一字排开,又变幻成飞机的模样,时不时还伸长脖子高歌,悦耳的鸣声哗啦啦洒满稻田。好不欢快!
这就是命运吧。它落单了,它再回不到鹤群里了。她低下了头,弯下了腰,继续翻找,拾捡……
她今年五十四岁,在这片山谷生活了三十余年。木屋两间,鸡三只,猫狗各一只,是她的全部家当。对了,她还有一个嫁去城里的女儿。
但是,她对城市充满了恐慌感。十几岁时,她跟随家人北迁,在山谷里遇到鬼子进村,被迫滞留于此。多年后,她生父寻到了她,将她接去了城里。她粗粝的身体,被佣人们套上精致的蕾丝纱裙,鳄鱼皮做的小皮鞋,纯棉的手套。她的头发被烫成了卷发,被绑上蝴蝶结,高高束在头顶。吃饭时,她细嚼慢咽;喝汤时,她无声小啜;见长辈时,她低头问好。
这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现在却如同枷锁,将她牢牢禁锢,就快喘不过气了。几月后,她头也不回地逃回了村庄。后来,为了躲避城里家人的劝教与说道,她直接寻了个年轻小伙,嫁了人。五年前,她的老伴去世,女儿担忧她,央她去城里生活。她在公共厕所用不来马桶,脏秽物泄在了裤子里,她连夜逃了。
回到村庄,她沉思了很多天,自己果真是享受不来好福气?但没办法啊。她始终消除不了对城市的生理抵触。
时隔多年,她依旧清楚地记得,城里人目光里的嘲笑。他们交头接耳,对着将污秽物泄在裤子里的她指指点点。那时,她浑身哆嗦,满脸通红,像极了那只被稗草困在草丛里的白鹤,那么孤独,那么耻辱。
她做错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想逃走。她只想逃回村庄里。
她起身,向稻草垛走去。草垛上挤满了草叶般的蚂蚱。靠近时,一只褐色蚂蚱沾在了她的青灰色围裙上。她穿一条藏青色的灯笼裤,裤脚被稻茬上的露水沾湿了部分,脚上那双黑色的溜须布鞋,也溅上了几星泥。
她扬起围裙,扇走了匍匐在草垛上的蚂蚱,又抱了一大捆稻草扑在地上,坐了下去。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了两个胖胖的红薯,吃了起来。黝黑的脸上,已经布了好些皱纹,但她的眼睛却放着光芒,仿佛里面藏着整个世界。她一会儿看看手边的稻穗,一会儿看看远方的牛群。那么自然,那么自在。
如何处置那些拾来的稻穗呢?青穗,用来喂鸡鸭;黄穗,用来煮稀饭;青黄不接的穗子,就碾成粉,冬天时用来喂麻雀。想着,想着,她笑了。这笑,是从眼睛一点点往外冒出来的,接着,皱纹笑了,围裙笑了,稻草垛笑了,无边际的稻茬笑了,满山遍野都笑了。
她弯下腰,把吃剩的红薯皮埋在草垛下面,在干了的稻草上擦了擦手,重又将稻穗抱在怀里。那姿势,像极了一位妙龄少女在胸前抱了一束鲜艳欲滴的鲜花,那番曼妙、美好。
这种曼妙似乎是天生的,谁见了都会觉得美丽的!然而,在城里,她的曼妙呢?她把曼妙留在了村庄,留在了稻田里,怎么也带不走。这种曼妙只属于山野和稻田。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那片稻茬田里,蹒跚移动,像极了一架缝纫机,匀速地啪嗒啪嗒地循环着,没有大幅度动作,也不会戛然而止。
在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她怀里的稻穗又增加了三分之一。她看到了一个红衣小孩的掠影。她竟能从红色的新旧,感觉出那抹掠影的与众不同。她又躬下身,但不多会儿,她就站直了,盯着那抹红色掠影经过的田埂看。她几乎不是在拾穗了,只是凭着惯性,从稻茬上捡起穗子,放入怀里。不多一会儿,又增加了三分之一。
稻田里跑进来一个人,像一个小萝卜头,一蹦一跳的,逆着风奔跑。她早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孙女儿,刚满五周岁。小萝卜头双手做喇叭状,扩着嘴巴,奶声奶气地喊,“奶奶,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家。”
她摆了摆手,说,“晓得了。干完这点,我就回去。”
她使劲压抑住那股快要从嗓子眼儿冒出来的恐慌感。弯下腰,她重复着拾捡的动作。
山谷的风嗖嗖地吹来,她却躲在稻草垛后面,拾完一株又一株。天黑了,她将满天星辰驼在背上。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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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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