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名远近闻名的裁缝,十里八乡小孩的“毛人衣”、老人的“寿终衣”都会找他做。听妈妈说,父亲二十岁才拜师学艺,一次把别人的布料裁剪坏了,赔了不少钱,此后就到处找来旧报纸,练习裁剪。父亲的师父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父亲对他非常尊敬,一直感恩。
父亲的手艺好,上门学徒的人自然不少,包括我的四个姐姐在内,累计有四五十人之多。父亲不光教手艺,也教为人处世之道,让徒弟们做有良心、有孝心、有善心的手艺人。那个时候父亲是上门做工的,每家都要做上好几天,父亲总是让人家只备粗茶淡饭,遇见哪户人家有喜事,才会跟主人喝上两杯。他在人家起早摸黑,就是为了多做些活,旧衣改新衣、大衣改小衣、旧棉絮改新,无论哪一样,总是让人家满意。父亲做裁缝的那些年,我家年夜饭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开始,我和四姐总是在村口等待父亲,因为他一定是帮人家做好最后一件新衣才会收工回家。
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自小我就很怕他,身边的小伙伴也怕他。在家里我排行老五,上面有四个姐姐,对我该娇惯才是,但父亲总是很严厉。一个下午放学,我和几个伙伴“斗跛子”,考试不及格,还撒了谎,父亲扛个铁叉冲过来,叉起我的书包往家走,我跟在后面,小腿直哆嗦。回家后,他让我到湖边捡两块石头。我知道那是惩罚我跪在上面的,就捡两块平整一点的石头,但父亲坚持让我重新捡了两块下平上凸的石头,跪至深夜,直到我知错为止。1993年,我考取安徽化工学校,父亲提着木箱子送我,临别父亲告诉我: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吃国家饭的人,从今天开始你长大了,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社会有用。”这样的话,我的父亲能说出来,我觉得他真是了不起。
父亲热心肠,左邻右舍有红白喜事,他总会参与。新房上梁,抛砖是最累的活,二十多斤一块,要抛到十几米高的梁上,父亲总是一干就是一整天,晚上回家腰都伸不直,第二天一定还会出现在工地上。有老人去世,父亲总是把做好的寿衣给亡者穿得整整齐齐,让他们体面地离开人世。
父亲65岁以后就患了严重的肺气肿、老慢支、冠心病、气胸,生活质量明显下降,不光不能干活,连生活自理都很困难,但他始终乐观面对,从不怨天尤人。照顾父亲的重担就全部落在母亲肩上,母亲成了父亲的拐杖。自我记事时起,每天早晨煮开稀饭,母亲都要把浓浓的米汤端一碗给父亲,后来条件好一点,有荞麦糊、麦片、鸡蛋花、蜂蜜、虫草,每天清晨,母亲都要给父亲煮一碗“开口汤”,一煮就是50多年。母亲的贤德闻于乡里。父亲共病危三次,每次都能脱险,不仅得益于医学的发达,得益于父亲的坚强,更得益于母亲的悉心照料。
2018年10月8日,农历八月二十九,国庆长假后上班的第一天,二姐给我打电话说,父亲想让我回去,我立刻就有不详的预感。我回到家时,父亲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我抚摸着他的手,他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用神态回应。二姐颤抖着给父亲喂点水,但父亲无法吞下去,水顺着父亲的嘴角往下流。二姐说:伯伯(家乡话中一直把父亲叫作“伯伯”),你要坚强点,把水喝
一点。父亲听懂了她的意思,使出全身劲,努力吞咽着,喝了三汤匙,就没有力气再坚持了。我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想让他更舒服一点,但父亲的上身开始摇晃,我马上坐到父亲的背后,让他靠在我怀里,头仰在我肩头,我亲吻着他带汗的额头,轻轻地说:“伯伯,您放心走吧,家里一切都好,我们会照顾好母亲……”
上个周日,我独自去了父亲的坟前,夕阳斜照在坟头上,我给父亲点了一支烟。父亲原先一直抽烟,我小时候特别讨厌他身上的烟草味,他抽的都是最廉价的,有一次让我买一包“佛子岭”,我却买了一包稍贵一点的“蝴蝶泉”,他硬是让我换了回来。今天我点一支好烟敬给父亲,只是想说,父亲,我想您了,特别想……
叶亮
稿件来源:
|
编辑: 徐连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