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在我面前唠叨,你们老陈家的男人很少有长寿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盯着堂屋后面墙上父亲的遗像。父亲去世的时候六十四岁,父亲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六十三岁,所以母亲这么说。
父亲当过公社文艺骨干,做过大队会计,闲暇时还客串剃头师傅,最引以为豪的是在村头小学教过书。为了能养活大家里的老老小小,父亲干的时间最长的事还是种地。
母亲和父亲从小就认识,两家就隔了一个菜园地。母亲对父亲的过往如数家珍。母亲说,你爸是“末独儿”。你奶奶生了好多孩子,好几个都没能养大,你爸出生后,你奶奶听了别人的劝,领养了一个山里的女孩给你爸做童养媳,大你爸好多岁呢。等你爸长大后,同龄人都笑话他,你爸心中生恼,天天在家闹,你奶奶没办法,只能把她当女儿出嫁了,童养媳心生怨恨,自此和你家再无往来。
你爸多才多艺,拉得一手好二胡,笛子、口琴吹得嘎嘎响,吸引了好多十里八乡的姑娘的目光,但你父亲却独喜欢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母亲笑着说。
母亲还说,你出生时,你爸兴奋得一路小跑冲到正在地里干活的你爹爹面前嚷:生了,生了,是个儿子!你爹爹摸出黄烟袋,滋滋地吸着,自言自语:六十无孙,犹如枯树无根,这下好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安详得很,仿佛这些事就发生在昨天。我只是呆呆听着,眼睛盯着墙上父亲看。
小时候的我经常偷偷地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到长江里玩水,吓得奶奶在岸边顿足捶胸。放肆了之后,我有时会被父亲逮住,用一根粗麻绳把我吊起来,父亲喘着粗气,拿桑树条子在我屁股上使劲抽,奶奶在一旁苦苦哀求父亲下手别太重,父亲梗着脖子冲奶奶吼:你别管!
挨揍是我小时候的家常便饭。那时候日子苦,粗茶淡饭让人的脾气也跟着涨。我们兄妹五人中,父亲很少对姐妹动肝火,总是和颜悦色的,对我则不然,厉声呵斥算是“温柔”,随性一脚是常态,经常“桑树条子下面条”,抽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三年级的时候,我把家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偷偷推出来,和一群孩子在外面比试车技,不料我马失前蹄,摔了个肱骨骨折,剧痛,但还要装作没事一样。被发现后,母亲心疼得暗自垂泪,但父亲这次竟没打我,瞅着我那熊样,只说了一句“有种”,拽着我就往卫生室奔。上中学时,我“不小心”考了个省重点,父亲喜不自胜,我开学那天,他挑着行李,送我上学,到了校门口,父亲温和地对我说:“给老子好好念!”
高考结束,我平生第一次给父亲挣足了脸面。发榜的那天晚上,父亲喝得大醉。进入大学,脱离了父亲的管束,我一般一个月和父亲通一次信,父亲总是寥寥几行字,说一些家里的鸡毛蒜皮事,所用的信纸是烟盒里的包装纸。毕业时我想到离家千里的北方安居乐业,父亲听后勃然大怒:放着长江水不喝,你要去喝什么淮河水,混账东西!
我只得领了父命,回到家乡小城,竟又鬼事神差找了个北方女孩做老婆。妻子临产的时候,父亲和我在医院走廊默默抽烟。当听说生了一个女儿时,淳朴的岳母在产房外对我母亲哽咽:“唉,真对不起,没给你老陈家生个儿子!”
父亲却笑逐颜开,一边用他满是烟味的手触碰我女儿的小脸蛋,一边喃喃自语:“生女儿好!生女儿好!老子生了这个狗种又有什么用?”
就像母亲说的,老陈家的男人不太长寿。当父亲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显得很坦然,仿佛一切对他都是宿命。他拽着我到北门集贤关木材市场,亲手选了上好的杉木,亲自监督木匠为自己做了棺木,嘱咐漆匠桐油、黑漆仔细刷了三遍,那神情,像在伺弄他曾经种过的地。
父亲是在我的怀里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年闰月,那天是我的生日。本以为他会给他的儿子交代些什么,可他还和往常一样对他的儿子很吝啬,一句话也舍不得说。
出殡那天,天生异象,当棺椁刚抬起的时候,明朗的天突然黑下来,太阳不见了。
那天是公元2009年7月22日,日全食。
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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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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